易欣弥不答,却从怀中取出了他那卷随身携带的、边缘已磨得起毛的旧羊皮卷。在孟季甫和阿柱愕然的目光中,他翻到羊皮卷后面空白的衬页,然后,抽出了那支细小的炭笔。
炭笔在粗糙的皮卷上发出沙沙的轻响。易欣弥的动作从容而专注,仿佛不是在谈判的僵局中,而是在书斋里描摹一幅工笔画。他笔走龙蛇,勾勒的并非山水人物,而是——茶砖!
笔尖流淌,一块方正的茶砖雏形跃然纸上。然而,易欣弥所绘的,并非他们带来的那种规整的笋壳包边茶砖。只见他炭笔轻点,在那茶砖表面,细致地绘出几道独特的、如同藤蔓般缠绕的压制纹路,又在茶砖一角,勾勒出一个形制奇特的戳记——那是一个由两个交错的菱形组成的古朴符号!
孟季甫看得一头雾水。阿柱更是瞪大了眼睛,不明所以。
然而,当易欣弥笔下那奇特的压制纹路逐渐清晰,尤其是那个菱形交错的戳记完整呈现时,一直稳如磐石的洛桑,脸色骤然剧变!
他猛地从主位上站了起来!壮硕的身躯带倒了身旁的铜碗,滚烫的酥油茶泼洒在毡毯上,滋滋作响,浓香四溢。但他浑然未觉,一双鹰眼死死地盯住易欣弥手中那张薄薄的纸页,瞳孔急剧收缩,里面翻涌着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深沉的、近乎虔诚的激动!
“这…这是…”洛桑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洪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粗壮的手指指向纸上的戳记,“‘日月和合符’?!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个?这是…这是……”
易欣弥停下笔,将纸页轻轻举起,让那炭笔绘制的图案完全展现在洛桑眼前。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洛桑心中激起滔天巨浪:
“三百年前,吐蕃赞普迎娶滇人人公主,陪嫁之中,有茶砖九千九百九十九块。此砖非比寻常,取苍山雪顶云雾所罩古茶树王三春之蕊,由濮人秘传九转之法压制,砖面隐刻‘缠枝瑞莲纹’,一角独留赞普亲赐‘日月和合符’为记。此符一出,茶砖即为圣婚之礼,亦是盟誓之证。”他目光清亮,直视着洛桑剧烈波动的眼神,“老爹所求的,恐怕是那份连大雪山顶云雾也带不来的、足以供奉神佛的‘绵长回甘’吧?”
洛桑魁梧的身躯晃了晃,仿佛被易欣弥的话语击中了灵魂深处。他死死盯着那炭笔绘制的、简陋却神韵十足的“日月和合符”,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驿站内落针可闻,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呆若木鸡。连火塘里的火焰,似乎也屏住了呼吸。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洛桑才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吸了一口气。他脸上的震惊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肃穆与庄重。他不再看那些茶砖,也不再提什么七成价钱。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缓缓地、极其郑重地,解下了自己腰间悬挂的那枚金符!
那金符在火光的映照下,流转着沉甸甸的、内敛而神圣的光芒。符身厚重,正面刻着繁复的梵文种子字,背面,赫然正是易欣弥炭笔所绘的、两个交错菱形的“日月和合符”!
洛桑双手捧着那枚象征着驿站权威、或许也象征着更深层信仰的金符,一步步走到易欣弥面前。他微微躬身,以一种近乎朝圣的姿态,将金符递向易欣弥。
“易先生,”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敬畏,“您……识得天机。这符,这茶……我洛桑的驿站,连同这些茶砖,都归您了!只求先生……指点迷津!”
整个驿站陷入一种近乎凝固的震撼之中。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孟季甫彻底懵了,他呆呆地看着洛桑手中那枚价值显然无法估量的金符,又看看易欣弥平静无波的脸,再看看自己怀里那几块被贬为“七成”的茶砖,只觉得眼前的一切荒谬得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那枚沉甸甸的金符,在跃动的火光里,无声诉说着一个远比茶砖交易更幽深、更惊心动魄的古老约定。
易欣弥的目光落在那枚沉甸甸的金符上,并未立刻伸手去接。火塘的光跳跃着,将他清癯的侧脸映得明暗不定。他沉默着,那沉默如同高原的夜,深不见底,压得驿站里每个人都喘不过气。洛桑保持着递出金符的姿势,手臂微微颤抖,鹰隼般的眼中,此刻只剩下近乎卑微的恳求与探寻。
“茶烟起处,自有因果。”易欣弥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却像穿过远古冰川的风,带着洞彻的微凉。他缓缓抬起手,却不是去接那枚象征着巨大财富与权力的金符,而是用指尖,轻轻拂过金符背面那凹陷的、古老的“日月和合符”刻痕。
“符是旧符,茶非旧茶。”他收回手指,目光投向门外沉沉的暮色,“三百年前的雪顶云雾,早已化入轮回。执念如茧,缠住的,不过是自己的影子。”他的话语如同禅偈,让洛桑魁梧的身躯猛地一震,眼中翻涌起巨大的失落与茫然。
“那……那这符……”洛桑的声音干涩,捧着金符的手无力地垂下。
易欣弥的目光转向一旁仍处于巨大震惊中的孟季甫,嘴角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弧度:“缘法未至,强求何益?洛桑老爹,你驿站的酥油茶,足以暖透鹰愁脊的寒风。这些茶砖,”他指了指门口的木箱,“按你最初开口的七成之价留下。这金符,太重,还是系回你的腰上吧。”
洛桑怔在原地,如同被抽去了筋骨。易欣弥的话像冰冷的雪水,浇熄了他眼中灼热的火焰,只留下冰冷的灰烬和更深的困惑。他低头看着手中光芒黯淡下去的金符,又看看那几箱普通的勐库茶砖,最终,颓然地将金符紧紧攥在手心,沉重地坐回了毡毯上,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驿站里弥漫开一股沉重的、带着失落和敬畏的寂静。
孟季甫只觉得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七成!峰回路转,竟又回到了最初的七成!这巨大的落差让他脑中一片空白,方才金符带来的眩晕感还未完全散去,易欣弥轻飘飘几句话便让那泼天的富贵烟消云散。他下意识地又攥紧了怀中那颗山雀算珠,冰凉的石头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刺痛的真实感。亏了?好像亏了,毕竟洛桑自己提出的七成。赚了?似乎又赚了,若非易欣弥,恐怕连七成都是奢望。巨大的荒谬感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庆幸交织在一起,让他喉头发干,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阿柱反应最快,他一个箭步冲到茶箱边,动作麻利得仿佛怕洛桑反悔:“七成!老爹爽快!扎西兄弟,搭把手,茶砖卸下来入库!”他黝黑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狂喜,七成的价钱,已是远超预期。
交易在一种微妙的、沉默的氛围中迅速完成。扎西和几个藏人青年默默地搬运着茶砖,洛桑坐在火塘边,摩挲着重新系回腰间的金符,眼神空洞地望着跳跃的火焰,仿佛灵魂已被抽离。卓玛端来了更多的酥油茶和粗糙的青稞面饼,热情地招呼着,试图驱散这凝重的气氛,但她的笑容下也掩藏着深深的不安。
孟季甫捧着新换的干净铜碗,碗里酥油茶的热气氤氲着,浓香依旧,喝在嘴里却莫名有些发苦。他小口啜饮着,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易欣弥。濮人首领正安静地坐在一旁,小口吃着卓玛递来的青稞饼,神情平淡无波,仿佛刚才那场足以颠覆寻常人命运的惊涛骇浪,不过是拂过他羊皮卷的一粒微尘。昏黄摇曳的火光映在他沉静的侧脸上,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布袍在周围厚重的氆氇和粗犷的皮袄间显得格格不入,却又透出一种难以撼动的、渊渟岳峙般的孤高。
孟季甫心头猛地一跳,一个模糊却强烈的念头升起:这易先生,绝非他表现出来的那般简单!识得羌人遗物,通晓吐蕃秘符,轻描淡写间拨动人心如拨算珠……他到底是什么人?
“易先生……”孟季甫忍不住低声开口,声音有些发涩。
易欣弥闻声转过头,火光在他清亮的眸子里跳跃:“孟掌柜,茶暖了身子,账,也该清一清了。”
孟季甫这才如梦初醒,连忙放下碗,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他那把宝贝算盘。檀木的框,牛筋的档,暗红的算珠。他深吸一口气,手指习惯性地向最上排拨去,寻找那颗关键的、代表整数的“顶珠”。指尖触到一颗珠子,正要拨动——
嗒!
一声异常清脆、甚至带着点轻微回响的撞击声,在噼啪的火塘燃烧声和低低的藏语交谈声中突兀地响起!
孟季甫的手指僵住了。他低头,难以置信地看向算盘最上档那颗被他指尖碰到的算珠——正是那颗缺了一角、绘着炭笔山雀的暗红石珠!刚才那声异响,就是它撞击算盘梁柱发出的!这声音……比他记忆中任何一颗算珠的碰撞声都要清越、都要……不寻常!仿佛那颗冰冷的石头珠子,被山雀注入了生命,有了自己的声音。
他心头剧震,猛地抬头看向易欣弥。
易欣弥的目光,也正落在那颗山雀算珠上。他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神情,但孟季甫却敏锐地捕捉到,在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如同石子投入深水,转瞬即逝。那眼神里,似乎有一丝了然,一丝……意料之中?
易欣弥并未言语,只是对着孟季甫,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
孟季甫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天灵盖!他握紧了算盘,指尖冰凉,那颗山雀算珠紧贴着指腹,那微妙的棱角和炭笔的涩感此刻无比清晰。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手指有些发抖地开始拨动算珠。噼啪声在寂静的角落响起,计算着茶砖的数量、折价、路途损耗、驮马草料……每一个数字都清晰无比,可他的心神,却有大半被那颗发出异响的残珠,和易欣弥那深不可测的一瞥牢牢攫住。
账目很快算清。孟季甫
洛桑仿佛被惊醒,迟缓地抬起头,目光扫过银钱,又掠过孟季甫手中的算盘,最后停留在易欣弥身上片刻,才疲惫地挥挥手:“卓玛,收将银钱和朱贝付给他们。”他的声音里,之前的豪迈和精明荡然无存,只剩下浓浓的倦怠。
驿站里的人们渐渐散去,各自歇息。厚实的毡毯铺开,疲惫的躯体陷入其中,鼾声很快此起彼伏。孟季甫躺在靠墙的毡毯上,却毫无睡意。驿站的夜深沉如墨,只有火塘里残留的炭火发出暗红的光,偶尔噼啪一声,溅起几星微弱的火星。高原的寒气透过石墙缝隙丝丝缕缕地渗进来,即使裹着厚厚的羊毛毡毯,也让人手脚冰凉。
他睁着眼睛,望着低矮的、被烟熏得黝黑的屋顶梁木。风吼关金属的悲鸣,鹰愁脊深渊的冷雾,驿站里金符夺目的光芒,易欣弥深潭般的眼神,还有……那颗算珠发出的、独一无二的“嗒”声……无数画面和声音在脑海中翻腾、碰撞。
他悄悄伸出手,在黑暗中摸索到怀里的算盘,指尖精准地找到了那颗山雀算珠。冰冷的石质,山雀翅膀的炭笔线条在指腹下微微凸起。他用指腹反复摩挲着那个小小的缺口,那被炭笔巧妙勾勒成雀喙的凹陷处。黑暗中,那声清脆的异响仿佛又在耳边回荡。
这珠子……这易先生……
就在他心绪纷乱如麻之际,一阵极其轻微、压抑的咳嗽声,如同被扼住喉咙的呜咽,断断续续地从驿站角落的马厩方向飘了过来。
咳…咳咳…咔…咔……
那咳嗽声短促而费力,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仿佛要把肺腑都撕裂的粘稠感,在寂静的深夜里显得格外刺耳和……不祥。
孟季甫的神经瞬间绷紧!他猛地支起耳朵,睡意全无。那咳嗽声……不对劲!绝不是寻常的伤风着凉!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黑暗中,仿佛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旁边毡毯上,易欣弥似乎也并未入睡。他翻了个身,动作轻微。借着炭火微弱的光线,孟季甫看到易欣弥的手,正搭在他那卷随身携带的羊皮卷上。皮卷摊开一角,露出里面密密麻麻、并非汉字的奇特字符。易欣弥的手指,正无声地划过其中一行,指尖停留在某个字符上,久久不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