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季埔蹲在赤土坡边缘,指尖捻起的红土在阳光下泛着赭石色的光。这土比楚地的黑泥更沉,攥在手里能攥出油亮的湿痕,他将带来的胭脂稻种撒下十几粒,用树枝轻轻拨土盖住,又从溪涧里掬了水浇上。水珠渗进赤土的速度比预想中快,像被土地贪婪地吮了去。
“这土性子烈。”庄峤站在他身后,甲胄上还沾着栈道的青苔,“比楚地的江滩地更急着要养分。”他望着谷底蜿蜒的溪流,那水色清亮得能看见水底的卵石,“僰人汉子说这溪叫‘赤足溪’,说是山神的血脉,喝了能壮筋骨。”
孟季埔刚要回话,却见那为首的僰人汉子——后来才知道他叫“赤勒”,正站在对岸的崖壁下比划着什么。汉子腰间的红布条被风掀起,露出腰间系着的那方绣稻穗的帕子,楚地的丝线在异乡的风里格外显眼。赤勒指了指陡峭的崖壁,又指了指天,喉间发出“呜呜”的调子,像是在示意他们过去。
“他说要带咱们看个东西。”孟季埔辨认着赤勒的手势,这几日相处,他们已能靠比划和零星的词语交流。他将剩下的稻种仔细收进竹筒,又把那方帕子从赤勒腰间解下——昨日夜里赤勒非要将帕子还给他,说“楚人的念想该由楚人带着”,此刻倒正好用它包起刚埋下稻种的土块,“将军,僰人不似蛮夷,既肯引咱们来赤土坡,想必不是恶意。”
庄峤颔首,解下腰间的佩剑递给身后的亲兵:“入乡随俗,不必带兵器。”他跟着孟季埔蹚过溪涧,冰凉的溪水没过脚踝,水底的卵石硌得脚底板发麻,倒让连日紧绷的神经松快了些。
崖壁比远处看时更显狰狞,褐红色的岩石层层叠叠,像被巨斧劈开的山峦。孟季埔注意到岩壁上布满了大小不一的洞穴,洞口隐约能看见木架的轮廓,像是刻意搭建的。走近了才发现,那些洞穴里竟停放着一具具棺木,大多是整段的楠木挖空而成,棺身雕刻着奇异的纹路,有像稻穗的,有像飞鸟的,还有些扭曲的线条,倒与他怀中龟甲的裂纹有几分相似。
“这是……”身后的亲兵忽然低呼一声,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惊惧。有个年轻的楚兵没站稳,踉跄着撞在岩壁上,震得一块碎石滚落,砸在下方的溪水里,惊起一串涟漪。那楚兵正是三个月前在护城河赛龙舟时最欢腾的,此刻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他分明看见一具悬棺的棺盖缝隙里,露出半截缠着红布的手臂。
“莫慌。”孟季埔按住那士兵的肩膀,目光却落在悬棺下方的木架上。那些木架都是碗口粗的硬木,一头嵌入岩壁凿出的石孔,另一头悬空架着,历经不知多少年月,木头已呈深褐色,却依旧结实。最让他心惊的是,每个悬棺旁都放着一个竹筒,竹筒上刻着的符号,竟与楚地祭祀时用的“先农”图腾有几分神似。
赤勒见楚兵惊惧,忽然从腰间解下一个小小的木雕,递到孟季埔面前。那木雕是个梳着高髻的妇人,怀里抱着一束稻穗,雕工虽简,眉眼间却透着温和。赤勒指着悬棺,又指着木雕,用生硬的楚语说:“祖灵,护稻。”
孟季埔恍然大悟。他曾在太史令的竹简上见过记载,南方有些部族“死则悬棺于崖,以近山神”,原是将祖先葬在高处,盼着祖先的魂灵能庇佑山下的土地。他弯腰对着悬棺深深一揖,又示意身后的士兵照做:“这是僰人的祖先,他们信祖先能护着田里的庄稼,与咱们楚地祭祀先农神是一个道理。”
那年轻的楚兵闻言,脸上的惊惧渐渐褪去,却仍有些局促地搓着手。孟季埔从背囊里取出半块干硬的黍米糕,掰碎了撒在悬棺下方的石台上:“楚地人祭祀祖先,总要供奉些吃食,这糕是楚地的米做的,也算表份心意。”
赤勒看着石台上的糕屑,忽然咧开嘴笑了,铜环在耳垂下晃出细碎的光。他走到最近的一具悬棺旁,指着棺身的稻穗纹说:“阿爷,种稻。”又指向远处的赤土坡,“祖灵,给地。”
孟季埔这才明白,僰人带他们来看悬棺,原是一种信任的托付——他们将祖先的安息之地指给楚人看,是告诉他们:这片土地是祖灵庇佑的地方,我们信你们,才肯让你们在此落脚。他摸了摸怀中的龟甲,那裂纹的走势仿佛与崖壁的沟壑渐渐重合,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奇异的归属感。
“告诉赤勒,”庄峤的声音带着难得的温和,“楚人不会忘本,更不会辜负这片地。”他从怀中取出那枚龙纹佩,正是那日托付给孟季埔的,此刻玉质竟仿佛回暖了些,“这玉佩,暂借他保管,等赤土坡长出楚稻,再赎回来。”
赤勒接过玉佩,对着阳光照了照,忽然将它塞进悬棺旁的竹筒里,又对着悬棺拜了三拜。孟季埔知道,这是僰人将玉佩献给了他们的祖灵,算是认下了这份约定。
回到营地时,夕阳正将赤土坡染成金红色。士兵们已在僰人的指点下搭起了简易的窝棚,火头军埋在土里的陶罐正咕嘟作响,飘出混合着山菌与黍米的香气。孟季埔看见那年轻的楚兵正跟着几个僰人少年凿木犁,手里的石斧虽不顺手,脸上却没了白日的惊惧,反倒有几分新奇。
“季埔,你看那边。”庄峤指着溪涧对岸,那里有几个僰人妇女正蹲在石板上舂米,木杵起落间,米粒飞溅如碎玉。她们的发髻上插着楚地没有的银饰,却穿着与楚地相似的麻布裙,“你说,这世上的人,是不是本就该这样相处?”
孟季埔望着那片和谐的景象,忽然想起临行时太史令塞给他的那卷竹简,里面有句话他一直没读懂:“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此刻看着僰人腰间的楚绣帕子,看着楚兵手里的僰人石斧,忽然就明白了。
然而安稳的日子只过了半月。那日孟季埔正在赤土坡丈量土地,打算依着楚地的法子开梯田,却见赤勒神色慌张地跑来,指着上游的方向连连摆手,嘴里反复喊着“濮人,恶”。
“濮人?”孟季埔心里一沉。他曾在《山海经》的残卷上见过记载,濮人是西南的古老部族,散居在江河沿岸,性情剽悍,与周边部族多有冲突。他快步回到营地,见庄峤正站在高处眺望,眉头拧成了疙瘩。
“上游飘来的木筏,”庄峤指着溪涧里漂浮的东西,那是几具简陋的木筏,筏上插着的图腾是狰狞的兽头,“看筏子的样式,不似僰人所有。赤勒说濮人擅长水战,常沿江河劫掠,怕是冲着咱们来的。”
孟季埔蹲下身,捞起一块随木筏漂来的木板,上面刻着歪歪扭扭的符号,像是某种警告。他忽然想起昨夜做的梦,梦见湘江的龙舟翻了,湍急的水流卷着稻种往不知名的下游去。他摸了摸背囊里的龟甲,那裂纹似乎比往日更深了些。
“僰人说,濮人不种稻,只靠渔猎和劫掠为生。”孟季埔将木板扔进火里,火苗“噼啪”窜起,映着他凝重的脸,“赤土坡虽好,却离江河太近,若濮人真来进犯,咱们和僰人加起来也未必是对手。”
庄峤沉默着,指尖在腰间的剑柄上反复摩挲。这些日子,赤土坡的胭脂稻已冒出嫩绿的芽,僰人教会了楚兵辨识山菌,楚兵则帮着僰人搭建了更结实的粮仓,他原以为这里真能成为楚人的新家,却没想到麻烦来得这样快。
“将军,”孟季埔铺开羊皮地图,手指划过赤土坡上游的河道,“濮人善水战,咱们若顺着江河往下游退,正中他们下怀。可往上走……”他的指尖顿在地图上游的空白处,那里连“蛮荒”二字都没有标注,“怕是更凶险。”
庄峤的目光落在地图边缘,那里有孟季埔新添的小字:“赤土坡,可种稻,邻濮人。”墨迹尚未干透,像是在无声地嘲讽着他们的天真。他忽然想起穆王临行前的眼神,那里面除了托付,分明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或许穆王早就知道,西地并非坦途。
夜里,溪涧传来奇怪的声响,像是有人在水下敲击木石。孟季埔披衣走出窝棚,看见赤勒带着十几个僰人汉子守在岸边,手里的石矛在月光下闪着寒光。赤勒见了他,压低声音说:“濮人,探路。”
孟季埔望着漆黑的水面,那里倒映着崖壁上的悬棺,像沉在水底的星辰。他忽然想起楚地的汨罗江,自屈原死后,乡人赛龙舟竞渡,在江心洒下秫米,希冀江鱼莫食屈大夫的尸身,鼓声震得水面都在颤,那时的水是活的,是暖的,不像这里的水,凉得像藏着刀。
“告诉弟兄们,”孟季埔转身对身后的亲兵说,“把稻种都收进陶罐,用泥封死,背在身上。”他摸了摸怀里的龟甲,裂纹深处仿佛透出微光,“咱们或许,又要走了。”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濮人的船队果然来了。十几艘独木舟顺着溪涧冲下来,船头站着的濮人赤裸着上身,皮肤黝黑如炭,手里的长矛绑着锋利的石刃,在晨光里闪着凶光。为首的濮人吹响了骨哨,尖锐的声音刺破晨雾,惊得崖壁上的悬棺仿佛都在震颤。
赤勒吹了声口哨,僰人汉子们纷纷将石矛掷向独木舟,却被濮人用藤盾挡住。庄峤拔出佩剑,正要下令冲锋,却被孟季埔按住了手腕:“将军,硬拼不得!咱们的人水土不服,又不习水战,况且……”他指着赤土坡上刚冒芽的稻苗,“不能让这里变成战场。”
庄峤望着那片嫩绿的芽,剑峰微微垂下。他知道孟季埔说得对,这赤土坡是他们好不容易找到的希望,若毁在这里,对得起穆王的托付吗?对得起那些悬棺里的僰人祖灵吗?
赤勒忽然抓住孟季埔的胳膊,往上游指了指,又做了个划船的动作,嘴里喊着“暗河,通江”。孟季埔眼睛一亮——赤勒是说上游有暗河,能通向更大的江河,或许能避开濮人。
“将军,走暗河!”孟季埔当机立断,“让僰人带着老弱先走,咱们断后!”他解下背囊,将那卷记载农时的竹简塞进怀里,又把绣稻穗的帕子系在腰间,“告诉赤勒,我们走,但稻种留下一半,埋在赤土坡,等我们回来取。”
庄峤点点头,转身吹响了集结的号角。苍凉的调子与濮人的骨哨混在一起,竟有种说不出的悲壮。士兵们迅速集合,将一半稻种交给僰人妇女,看着她们用赤土埋进悬棺下方的石缝——那里是僰人祖灵庇佑的地方,最是安全。
孟季埔最后望了眼赤土坡,嫩绿的稻苗在风中轻轻晃,像无数双挥舞的小手。他忽然想起那个梳双鬟的小姑娘,想起她说“楚人的稻种到哪都能发芽”,此刻才明白,所谓发芽,或许不只是在土里,更是在心里。
跟着赤勒钻进暗河入口时,濮人的喊杀声已近在咫尺。暗河狭窄潮湿,岩壁上渗着水珠,滴在头盔上,叮咚作响,像楚地檐下的雨。孟季埔摸着岩壁往前走,忽然觉得掌心的龟甲烫了一下,他低头借着亲兵手里的火把一看,龟甲的裂纹竟与暗河的走向渐渐重合,仿佛在指引着方向。
“季埔,”庄峤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带着一丝疲惫,却依旧坚定,“你说,这天下之大,到底有没有咱们楚人生根的地方?”
孟季埔望着前方幽暗的河道,那里仿佛藏着无尽的未知。他想起赤土坡的红,想起悬棺上的稻穗纹,想起僰人腰间的楚绣帕子,忽然笑了:“将军你看,稻种埋在土里,总要先经历黑暗,才能发芽。咱们楚人,不就像这稻种吗?”
暗河的水流渐渐湍急起来,带着他们往未知的下游去。孟季埔将那方绣稻穗的帕子掏出来,借着微弱的火光,帕角的新米香仿佛还在,与暗河的湿气混在一起,竟生出一种奇异的暖意。他知道,只要这帕子还在,只要怀里的稻种还在,他们就不算真正的漂泊。
前方的黑暗里,忽然透出一点微光,像崖壁上悬棺旁的星辰。孟季埔握紧了手里的龟甲,对着光亮的方向,轻轻迈出了脚步。他不知道那光亮背后是什么,是新的部族,还是更险恶的江河,但他知道,楚人的脚步,从来不会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