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沧坝的晨雾刚漫过竹楼廊檐时,滇王在中坝的议事楼里摩挲着案上的茶饼。茶饼是濮人易欣弥上月送来的春茶,茶饼的形状正是三地共生的模样。族老们围坐竹席,竹篾缝隙漏下的阳光落在楚地工匠新制的木案上,映得案角“共生“二字愈发温润。
“易欣弥守茶山驱虫灾,带濮人助稻桑丰收,这等担当,配得上我滇家女儿。“滇王指尖轻敲茶饼,茶香混着江风漫进楼内,“阿楚自幼爱跟着绣娘学制锦,又常去学社看孟先生写字,性子里既有滇地的柔,又带着楚地的灵,让她与易欣弥结亲,不只是两家之事,是滇濮的根要扎得更深。“
族老们抚须颔首,最年长的阿爷取过案上的骨卜,骨片边缘还留着澜沧江的水痕:“上月我掷骨问江神,骨片在江面转了三圈,竟拼出个'合'字,看来江神都认这门亲。“话音刚落,楼外传来银铃轻响,滇王三女阿楚正提着竹篮过石板路,篮里装着给学社孩子们的新摘桑果,银镯在腕间晃出细碎的光,像把江雾都镀上了一层。
消息传到濮人聚居的西坝时,易欣弥正在茶林里教孩童们辨茶芽。他身着濮人传统的靛蓝布衣,腰间系着竹藤编的腰带,听见族叔来报,手里的茶篓“咚“地落在青石板上,茶芽沾着的露水溅在鞋面,倒像他没说出口的欢喜在冒泡。“我这就去备聘礼。“他红着脸往回走,路过澜沧江边的赤壤田,见滇人农妇在插秧,顺手帮着扶了把歪倒的秧苗,指尖沾的泥竟带也似着糯稻的清香。
三族筹备婚事的消息像江风过坝,转眼就吹遍了十二块田坝。楚地绣娘听说要给阿楚制嫁衣,连夜请人赶路从滇池边运来丝线,“滇锦要配江色,得取澜沧江晨雾的青,晚霞的绯,再掺些滇茶的绿。“她们在干栏楼里架起三层织机,竹窗敞着,江风穿楼而过,织梭随着风声起落,锦面上渐渐显出江浪缠稻穗、茶芽绕银铃的纹样。
滇人银匠阿吉鲁带着徒弟们在银坊忙得热火朝天。婚镯要比寻常的宽三分,镯身錾满“江田共生“的纹,内侧刻上阿楚的乳名和易欣弥的濮语名,“银要经澜沧江的沙磨七遍,才能养人护命。“小徒弟不小心把银坯掉在竹筐里,阿吉鲁捡起来笑道:“掉得好,这一响是江神记着礼成的时辰。“
濮人则忙着备“茶聘“。易欣弥带着族中少年钻进哀牢山深处,采来三年的野茶籽,又从澜沧江心舀来清水浸泡,“茶籽要浸足七日,每日换江心水,种下才能同江水同长。“濮人阿婆们则用茶粉和糯米蒸成茶糕,糕面上印着楚字“喜“、滇纹“禾“,“这糕啊,吃着有茶的清,米的甜,就像两家日子要和和美美。“
婚礼前半月,中坝的广场开始搭喜棚。木匠带着滇人搭木架,“横梁要学楚人的屋梁一样直,立柱要学滇人的干栏楼架高半尺,防江潮。“濮人则在棚顶铺双层茅草,上层盖澜沧江的水茅,下层垫木枝,“这样下雨不漏水,晴天晒不透,连风里都带着茶树的香。“孩子们在棚下跑来跑去,孩童捡来银匠掉落的银屑,娃娃们采来田埂边的野花,濮人少年编茶藤环,把银屑和野花嵌在里面,挂在喜棚的柱上,倒像给柱子戴了花。
阿楚的嫁衣终于赶在婚礼前十日绣成。楚锦为面,滇绣为纹,濮茶为染——楚地绣娘用金线绣江浪,滇人绣娘用绿线补稻穗,濮人阿婆用茶汁染裙边,染出淡淡的茶色,“茶汁染的布不招虫,穿在身上带着茶的味道,江地的潮气都绕着走。“阿楚在竹楼里试穿嫁衣,银匠阿吉鲁送来的婚镯刚戴上腕,窗外的银铃就响了,易欣弥正站在楼下的茶树下,手里捧着个竹盒,见阿楚探出头,慌忙把盒子往身后藏,耳根红得像澜沧江的晚霞。
易欣弥的聘礼在婚前三日送到了滇王的议事楼。最显眼的是十二篓茶苗,每篓里都插着木牌,写上茶名,出自哪个山头,用楚字标明,“这是江边最旺的十二个茶山的茶,看“他又打开竹盒,里面是支银制茶簪,簪头雕着展翅的白鹭,正是那日滇王在澜沧江畔见的模样,“白鹭是江神的信使,戴着它,江风都能捎来平安。“滇王接过茶簪,见簪尾刻着细小的“共“字,不禁笑道:“这聘礼送得巧,茶是濮人的根,银是滇人的魂,字是楚人的记,合该是一家人。“
婚礼前一日,澜沧江边的十二块田坝都挂起了红绸。赤壤地的糯稻刚抽穗,楚农在田埂系红绸,“稻穗沾红气,秋收更饱满“;黑土地的桑苗正发新叶,滇人在桑枝挂红布,“桑枝带喜气,蚕茧更雪白“;熟土地的茶苗冒新芽,濮人在茶丛插红签,“茶芽沾红运,三年成密林“。干栏楼的廊柱上,孩童们贴了“喜“字,娃娃帮着缠了红藤,濮人少年挂了银铃,风一吹,红绸飘,银铃响,连澜沧江都似涨了三分喜气。
婚典定在晨雾初散时。按滇人习俗,新娘要从母家竹楼出发,踏着红泥路到江边祭江;依濮人规矩,新郎要带着猎手们吹芦笙迎亲,路上撒茶粉驱邪;循楚地礼节,要有文书记婚仪,竹简为证,银印为凭。天刚蒙蒙亮,阿楚的母家竹楼就热闹起来,绣娘帮她梳发,将茶籽油抹在发间,“茶油养发,梳起来顺顺当当,日子也顺顺当当“;阿婶给她戴上银饰,银冠镶着稻穗纹,银耳环坠着小银铃,“银器护着,江雾不侵,虫蛇不扰“;阿婆往她手里塞了把茶籽,“到了江边撒进江里,江神就认你是江坝的人了。“
易欣弥带着迎亲队伍出发时,澜沧江的晨雾刚薄了些。濮人猎手们吹着芦笙走在前,芦笙声里掺着江风,竟与竹楼的银铃和了拍;工匠抬着聘礼中的茶苗,每株都用红绸缠着;滇人银匠捧着新打的银盘,盘里盛着蜜枣、核桃、茶糕。易欣弥走在中间,靛蓝布衣外罩了件楚锦坎肩,是阿楚前几日悄悄送来的,坎肩内侧绣着个小小的“弥“字,针脚里还沾着茶叶末香。
迎亲队伍刚到中坝广场,就见阿楚从竹楼里出来了。她踩着濮人铺的红泥路,每一步都踏出细碎的响,嫁衣上的江浪纹在晨光里流动,银饰碰撞出叮咚声,像把澜沧江的晨曲都穿在了身上。楚童们在路边撒野花,滇娃们摇着银铃,濮人少年们吹着木叶,阿楚走到易欣弥面前时,晨雾刚好从两人肩头散开,露出身后十二块田坝的新绿,像天地都在为他们铺毯。
祭江仪式在澜沧江畔的高崖举行。滇王亲自主祭,手里捧着孟季甫写的祭文竹简,竹简用银环串着,银环上刻着“江佑共生“四字。“澜沧江为证,楚滇濮三族共鉴,今滇女阿楚与濮人易欣弥结为夫妇......“祭文声刚落,阿吉鲁将一捧银屑撒入江,银屑在江面闪着光,顺流漂成条银带;易欣弥捧出茶籽,与阿楚同撒入江,茶籽落水时,惊起一群白鹭,翅尖划开的水纹竟与两人衣上的江浪纹重合;楚地农妇则将新酿的米酒倒入江,米酒在江面晕开,酒香混着茶香,飘向十二块田坝。
回到喜棚时,婚宴已摆开了。厨子做了糯稻酿的甜酒,阿婆蒸了桑叶面的馒头,猎手烤了江鱼,鱼肚里塞着茶山的香草。最妙的是中间的主桌,桌面铺着楚锦,桌腿缠着茶藤,银盘里盛着三色点心:楚地的桂花糕、滇地的核桃酥、濮地的茶饼,拼出个“合“字。滇王举杯时,江风刚好吹进喜棚,掀动了棚顶的茅草,落下几片茶芽,正巧落在阿楚和易欣弥的碗里,众人都道:“江神送喜,茶仙添福,这日子定能像澜沧江一样长流。“
婚宴过半,孟季甫带着学社的孩子们来送贺礼。孩子们捧着一卷竹简,是他们共同写的《婚典记》:孩童写仪式流程,娃娃们画江浪稻穗,少年用银粉描白鹭,最后由孟季甫题字:“江为媒,田为证,银为信,字为凭。“易欣弥接过竹简,阿楚忙取来银盒收好,银盒是阿吉鲁特意打的,盒盖雕着十二块田坝的模样,“这盒子装着记,就像我们的心装着江坝的日子。“
午后的阳光穿过喜棚,照在众人的笑脸上。绣娘拉着阿楚看新织的锦帕,帕子上绣着两人在茶林相遇的场景;银匠给易欣弥换了副新银镯,镯身刻着“执手“二字;阿爷教小两口辨茶苗,“这株是'共生红',明年开花时,一半红一半白,就像你们两家合在一处。“易欣弥牵着阿楚的手走过田埂,阿楚的银铃在腕间轻响,惊起田埂边的蚂蚱,蹦跳着落入新绿的稻丛,倒像把喜气都撒进了土里。
傍晚时分,送亲的队伍送新人回濮人聚居的半山土楼。土楼早已收拾妥当:工匠帮忙修了竹梯,踏脚处缠着茶藤防滑;阿婶在墙角摆了银盆,“每晚用江水泡银盆,潮气都被银吸走“;阿婆在窗台上摆了茶罐,“罐里藏着茶山的干茶花,睡觉都闻着香“。阿楚推开窗,见澜沧江在暮色里泛着银波,十二块田坝渐次亮起灯火,楚地的灯笼是方形,滇地的是圆形,濮地的是茶芽形,三种灯火在田坝间连成一片,像把江坝的夜晚都织成了锦。
易欣弥从身后轻轻环住阿楚,手里拿着白天孟季甫送的竹简,借着月光念:“江风织锦,田土生金,银器护岁,文字传心。“阿楚笑着把脸颊贴在他的背上,听着他腰间茶藤腰带的轻响,又闻着他布衣上的茶香气,忽然觉得澜沧坝的夜格外暖——原来共生的日子,不只是田坝里的稻桑茶,更是竹楼里的银铃、案上的竹简、身边的人,是楚滇濮的心,在这片江土上,借着婚典的喜气,长出了更密的根。
竹楼外的银铃又响了,这次是风吹动了新挂的红绸,绸带缠着银铃,铃音混着江涛,飘向十二块田坝。田埂上的野花沾了夜露,稻穗在晚风里轻摇,茶苗的叶尖凝着月光,连澜沧江的水都似放慢了流速,像是在静静听着这江坝上的新故事——故事里有楚锦的艳,滇银的亮,濮茶的香,更有三族共生的暖,像这澜沧江的水,绵长又温柔,要流进往后的岁岁年年里。
晨露还沾在茶芽尖上时,阿楚已跟着易欣弥钻进了西半山的茶林。她学着濮人模样系上茶藤腰带,银镯在采茶篓把手上轻轻磕碰,发出细碎的响。“茶芽要采一芽二叶,芽尖带露的才鲜。”易欣弥握着她的手捏住茶枝,指尖的薄茧蹭过她的掌心,像茶山的风带着糙暖,“你看这叶背的绒毛,沾着澜沧江的雾水,晒出来的茶才带清甜味。”
阿楚试着掐下第一片茶芽,芽尖的露水顺着指缝滴在茶篓里,溅起细小的水花。她忽然笑起来:“滇人摘桑芽要留三分嫩,濮人采茶叶要带七分露,原来草木也有不同性子。”易欣弥望着她鬓边的银饰,晨光透过茶树叶,在她耳垂的银铃上晃出碎光,“就像人,楚地绣娘的针脚细,滇人银匠的錾痕深,濮人猎手的脚步轻,合在一处才安稳。”
两人提着茶篓往回走时,正遇上楚地工匠在修竹楼的廊檐。工匠踩着滇人架的竹梯,手里拿着濮人递的茶藤绳,见阿楚回来便笑着招手:“少夫人快来瞧,这廊柱按楚地法子加了斜撑,又用茶藤缠了接口,保准经得住江风十年吹。”阿楚仰头看,竹梯旁滇人阿婶正摆银盆接晨露,“接些露水给绣娘煮线,楚锦的颜色才不容易褪。”竹楼间的石板路上,银盆接露的轻响、工匠锤打的笃声、茶篓晃动的沙沙声,混着江风缠成一团。
午后的竹楼里,阿楚在织机前忙碌。她把楚地的丝线和滇桑的绿线混着织,锦面上渐渐显出茶林模样:茶树下有濮人采茶的身影,田埂上有滇人插秧的弯腰,江岸边有楚人汲水的姿态。易欣弥坐在旁边编茶藤筐,见她额角渗汗,便取来银制的小扇轻摇,扇面上是阿吉鲁新錾的江浪纹,风从扇骨间漏出来,带着银器的凉润。“昨天孩童来问,茶林的木牌能不能添个楚字名。”阿楚停下织梭,指尖划过锦面的茶芽,“我说该让孩子们一起想,楚字记音,滇纹画形,濮语注性。”
话音未落,竹楼外传来孩子们的笑闹声。楚童捧着竹简,滇娃抱着江石,濮人少年提着茶汁罐,涌到楼前的空地上。“我们给十二丛茶苗起了新名!”楚童展开竹简,上面用楚字写着“共生绿”“江雾白”“田埂香”,滇娃立刻用江石拓出对应的稻穗纹,濮人少年蘸着茶汁在旁边画小茶树,三种笔迹在阳光下晕开,倒像茶苗已在纸上生了根。阿楚取来银环串起竹简,挂在竹楼的廊柱上,“风过竹楼时,就让这些名字随着银铃响。”
傍晚收工时,澜沧江的水漫上了江滩。滇王带着族老来探望,见竹楼窗台上摆着楚地的瓷瓶,插着滇地的桑花,瓶底垫着濮地的茶枝,不禁抚须笑道:“这屋子住着住着,就把三族的记忆都攒齐了。”易欣弥忙烤过新制的茶,茶杯是楚地的陶盏,茶托是滇人的银盘,茶则用澜沧江江心的水泡,茶香混着银器的润,漫得满楼都是。阿楚端出茶点,楚地的蜜饯、滇地的果干、濮地的茶糕摆了满满一碟,“这是今早用十二块田坝的收成做的,赤壤的糯米、黑土的果脯、熟土的茶粉,再用芭蕉叶包着烤过,合在一处才足够甜。”
日子在茶烟与银铃中缓缓淌过。阿楚教濮人少女织锦,在锦边加绣滇式稻穗纹,“这样做嫁妆,既有楚地的艳,又有江坝的暖”;易欣弥带滇人农人辨茶山土性,教他们用茶籽饼肥田,“这土掺着茶气,种桑苗能多结三成茧”。楚地医匠跟着濮人采草药,发现茶枝煮水熏楼能驱虫;滇人银匠学着用茶汁擦拭银器,擦出的光泽带着茶香,比澜沧江的沙磨得更温润。
一场夜雨过后,竹楼的竹篾地板有些发潮。易欣弥正要去寻茶藤修补,楚匠已扛着竹片来了,“用楚地的竹胶混着滇人的松脂,再缠上濮人的茶藤,保准潮气渗不进来。”滇人阿吉鲁也提着银器来,给窗棂挂了银链,“银链能隔潮气,风一吹还能响,替你们听着江雾来没来。”阿楚看着众人忙碌的身影,忽然懂了滇王说的“共生”——不是三族凑在一处,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像茶苗扎根在熟土,银器浸润着江雾,日子长着长着,就成了谁也离不开谁的样子。
晨雾再次漫过澜沧江时,阿楚和易欣弥站在茶林尽头的高崖上,望着十二块田坝的新绿。赤壤的糯稻刚抽穗,黑土的桑苗已牵藤,熟土的茶丛正发新枝,江风吹过,稻浪、桑影、茶香缠在一起,漫向远处的竹楼群落。廊柱上的银铃又响了,这次是孩子们在唱新编的歌谣:“茶芽沾露共晨晖,银镯缠藤伴月归,三族织就江楼暖,一岁更比一岁肥。”
歌声飘过江水,惊起的白鹭掠过田坝,翅膀上沾着的水汽,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阿楚握紧易欣弥的手,银镯与他腰间的茶藤环轻轻相碰,像三族的心跳,在这片共生的江土上,稳稳地、暖暖地,融进往后的岁岁年年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