爨新的葬礼在味县祖陵草草举行。没有万民缟素,没有诸侯会葬,连墓室的规制都因府库空虚和东爨的潜在威胁而大幅缩减,远不及其父爨文侯万一。那曾经梦想征服蔚蓝的诸侯,最终长眠于祖辈的红土地下,陪伴他的只有萧瑟的秋风和寥寥几名忠心旧部。葬礼上,嗣子爨隆一身孝服,面容悲戚而眼神游离,他感受到的不仅是丧父之痛,更是那顶即将落在头顶、却已布满裂痕的侯爵冠冕所带来的沉重压力。
爨新头七刚过,晋宁城中暗流已迫不及待地涌动起来。以老臣爨祺为首的保守派,与以韦昌、荆鸢为代表的军方势力,在侯府灵堂之外便已展开激烈交锋。
“先侯壮志未酬,然时移世易!”爨祺须发皆张,声音虽老迈却异常坚决,“府库如洗,民心离散,东爨虎视,叶榆狼顾!当务之急,是上表朝廷,请袭封号,示弱以自保;对内与民休息,减免赋税,甚至……甚至可暂弃部分边地,以求喘息之机!海政之事,万不可再提!”
韦昌虽失一臂,气势不减,他独臂按剑,沉声道:“祺公老成谋国,然过于怯懦!东爨叛逆,若不剿灭,何以立威?海政乃先侯心血,亦是我南中未来所系,岂能因一时挫折而尽弃?当整饬武备,先平内乱,再图振作!至于朝廷……哼,中原自顾不暇,何须仰其鼻息!”
荆鸢则相对冷静,补充道:“韦将军所言在理,然兵力钱粮确是难题。或可暂缓大规模用兵,一面遣使招抚东爨,许以利诱,分化其内部;一面加紧修复战船,巩固近海防御,待实力稍复,再作打算。”
爨隆被推上前台,听着这些争执,只觉头昏脑胀。他自幼长于深宫,虽习文练武,却缺乏其父的魄力与决断,更无开拓海洋的雄心。他只想守住这份家业,安稳度日。最终,在爨祺的极力主张和现实压力下,他采纳了相对保守的策略:派遣使者前往长安,向朝廷上表告丧,并请求承袭南宁州刺史、宁州刺史、爨氏都督等一连串封号,试图借助中原王朝的名义来稳固自身地位;对内则颁布诏令,减免部分赋税,并派出官员安抚地方。
然而,这一系列举措,在内外强敌眼中,无异于软弱可欺的信号。
味县,东爨大营。首领爨犍捏着晋宁来的“安抚”诏书,嗤之以鼻,随手掷于火盆。“黄口小儿,也配学人施恩?”他对帐下心腹冷笑道,“爨新一死,晋宁无人矣!彼欲借朝廷虚名压我,殊不知中原天子,自身难保!传令各部,加紧操练,囤积粮草。待其使者离了晋宁,便是我们动手之时!这南中,该换主人了!”
而在苍山洱海之间的蒙舍诏,诏主逻盛对晋宁的动向更是了如指掌。他听闻爨隆遣使入朝,只是微微一笑,对儿子盛隆阁道:“看到了吗?爨氏气数已尽。求助外援,乃是内虚之兆。晋宁,已是冢中枯骨。”他并未急于动作,反而更加严格地约束部众,避免与晋宁发生任何摩擦,甚至又派出使者,带着丰厚的礼物前往晋宁吊唁,言辞愈发恭顺,俨然一副忠臣模样。这高超的伪装,成功地麻痹了初掌大权、焦头烂额的爨隆。
永初五年冬,爨隆的使者带着朝廷“准予袭封,望其恪尽职守,安抚地方”的制书回到了晋宁。这纸空文并未带来任何实质性的援助或威望提升,反而像一瓢冷水,浇醒了那些还对朝廷抱有幻想的人。中原的认可,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几乎就在同时,东爨爨犍终于撕破了伪装。他以晋宁“苛政虐民,勾结外番(暗指与古戴联盟),不恤宗族”为名,正式誓师起兵,兵锋直指晋宁东北门户——朱提。这一次,东爨军势大盛,显然筹备已久。
警报传来,晋宁震动。爨隆惊慌失措,急召群臣议事。韦昌、荆鸢主战,要求立刻发兵救援朱提。爨祺则面色惨白,连连反对:“府库空虚,兵力不足,如何能战?不如……不如放弃朱提,退守滇池……”
“朱提若失,东北屏障尽丧,东爨骑兵旬日可抵晋宁城下!”韦昌怒吼,“祺公是要将先侯基业拱手让人吗?”
争论不休之际,荆鸢提出了一个折中但冒险的方案:“侯爷,我军新败,元气未复,兵力确不足以与东爨正面决战。不若由末将领一支偏师,驰援朱提,依城固守,拖延东爨兵锋。韦将军则坐镇晋宁,整顿兵马,征发壮丁,以为后援。同时,或可……或可遣使往叶榆,请蒙舍诏主逻盛发兵相助,共抗东爨。逻盛一向恭顺,或可一试。”
请蒙舍部出兵?众人皆是一愣。这无异于引狼入室。但在眼下山穷水尽之时,似乎也成了唯一可能借助的外力。
爨隆犹豫再三,眼看东爨军报越来越急,最终咬牙同意了荆鸢的方案。一方面命荆鸢率八千兵马(这已是能凑出的最大机动兵力)驰援朱提,另一方面,怀着忐忑的心情,派出了以穆罕默德为首的使者团,携带重礼,前往叶榆,请求蒙舍部出兵“助剿叛逆”。
荆鸢的援军赶到朱提时,城防已岌岌可危。他凭借出色的防守才能,勉强稳住了阵脚,与东爨大军在朱提城下展开了惨烈的攻防战。然而,兵力悬殊,补给困难,朱提的陷落似乎只是时间问题。
而前往叶榆的穆罕默德,则受到了逻盛极其热情的接待。逻盛对晋宁的“困境”表示深切同情,对东爨的“叛逆”行为义愤填膺,满口答应出兵相助。但他又以“调集兵马粮草需时”为由,并不立刻发兵,只是好酒好肉地款待晋宁使者,将其稳在叶榆。
时间一天天过去。朱提城下的战况愈发惨烈,荆鸢苦苦支撑,求援文书雪片般飞向晋宁。而叶榆方向的“援军”却迟迟不见踪影。爨隆和韦昌在晋宁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不断催促穆罕默德,得到的却总是逻盛“即将启程”的敷衍。
终于,在一个寒冷的清晨,朱提城破的消息传来。荆鸢力战不屈,身被数创,最终在亲兵拼死护卫下杀出重围,退回晋宁,八千援军损失殆尽。东爨大军占据朱提,缴获大量军资,声势更壮,稍作休整,便浩浩荡荡向晋宁扑来。
直到此时,蒙舍诏主逻盛才终于“调集”好了兵马。他亲率两万蒙舍精兵,打出“奉晋宁侯令,助讨逆贼”的旗号,慢悠悠地离开叶榆,向东进发。然而,他的行军路线却颇为诡异,并不直接前往晋宁方向与东爨交战,而是沿着爨氏与诸乌蛮部落的交界地带“扫清叛军盟友”,一路吞并那些原本依附或中立的部落,壮大自身。
晋宁城内,已是末日降临般的恐慌。爨隆面对东西夹击的危局,彻底失去了方寸。韦昌拖着残躯,组织起最后的城防,但兵力薄弱,士气低落。
“侯爷!蒙舍军其心叵测!他们不是来救援的,他们是来趁火打劫的!”终于有清醒的臣子看出了逻盛的意图,嘶声呐喊。
但为时已晚。东爨大军兵临晋宁城下,发起猛烈攻击。而蒙舍军则在扫清了外围障碍后,也终于抵达晋宁附近,却并不急于参战,只是在城外扎营,作壁上观,美其名曰“震慑敌军,伺机而动”。
晋宁,这座曾经象征爨氏辉煌的城池,如今已成了风暴眼中一艘即将倾覆的孤舟。海政司衙署早已人去楼空,那些承载着蔚蓝梦想的海图与星盘,蒙上了厚厚的灰尘。海港中,几艘尚未完全修复的战船静静停泊,如同搁浅的巨鲸,再也无法驶向远方。
爨隆站在侯府最高的楼阁上,望着城外连营的烽火和隐约可见的蒙舍旗帜,耳边是震天的喊杀与哀嚎。他手中紧紧攥着那卷朝廷准予袭封的制书,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父亲的海洋雄心,曾经的南中霸业,如今都化作了眼前这绝望的围城与冰冷的背叛。
浪涛并未从海上袭来,却在这片生养爨氏的陆地上,掀起了颠覆一切的巨澜。嗣位者的虚弱,终于引来了陆权力量的致命倾轧。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