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祜老人尼雅把最后一块茶饼压进竹篓时,火塘里的栗柴“噼啪”爆了个火星,溅在陶制茶罐上。木果蹲在旁边添柴,看老人手腕上的银镯随着动作轻晃,镯子内侧刻着的小茶树纹,被炭火映得像在发芽。
“咱拉祜人往南走的第三个年头,”尼雅忽然开口,往罐里撒了把烤焦的糯米,“遇上了瘟疫。那时候你爷爷才十三,背着半篓茶籽走在队伍最前头。”
木果往火塘里塞了块松明,火光突然亮起来,照见竹楼墙上挂着的旧蓑衣。那是用野麻和茶树枝编的,边角磨得发亮,据说跟着祖辈走过永德雪山的九十九道梁。
“瘟疫是从澜沧江边的寨子传过来的,”尼雅的声音慢下来,像在数火塘里的炭粒,“早上还跟咱换盐巴的阿嫂,中午就倒在了竹楼里。你爷爷说,那病邪乎得很,人发着烧说胡话,嘴里净念叨雪山的名字。”
而噶婶娘端着竹筛走进来,筛里晒着刚采的薄荷,绿得能掐出水。“老辈传下来的法子,”她把薄荷叶撒进陶罐,“瘟疫时就用这苍云山薄荷煮水,喝得人浑身冒热汗,倒比啥药都管用。”
木果想起岩老爹说过,拉祜人从不酿酒,迁徙路上全靠山泉水和草药茶解渴。那时其他寨子的人总笑他们“不懂滋味”,可瘟疫来的时候,偏偏是这清苦的茶水,让拉祜人的队伍少了许多病患。
“你奶奶是个厉害角色,”尼雅捻起片烤得卷曲的茶叶,“她把带来的茶籽全泡进山泉里,让娃娃们天天喝。说这是永德雪山的‘树精水’,能挡灾。后来才知道,茶籽泡的水真能净肠,那些喝了的娃,竟都躲过了瘟疫。”
阿黑扛着捆新砍的茶树枝走进来,枝桠上还挂着片枯叶。“昨天去苍云山西坡,见着块老石碑,”他把树枝靠在墙角,“上面刻着拉祜文,说‘火塘不熄,茶籽不落’。该是咱祖辈歇脚时立的。”
尼雅的银镯轻轻撞在茶罐上,发出清脆的响。“过瘴气谷那年更险,”她望着罐里翻腾的茶汤,雾气把脸遮得朦朦胧胧,“谷里的树长得跟鬼爪似的,瘴气早上是白的,到了中午就变成青黑色,闻着像烂茶叶。”
木果想起勒勒昨天采来的毒蘑菇,菌盖也是青黑色的,被尼雅用银簪子一试,簪子立刻黑了半截。“那时候咋辨方向?”他追问,手里的火钳不小心碰翻了炭灰,露出底下埋着的茶果。
“靠茶籽发芽。”尼雅笑得眼角堆起皱纹,像晒干的茶叶纹路,“祖辈把茶籽撒在歇脚的地方,哪处的芽往南长,队伍就往哪走。瘴气谷里的土是红的,茶芽却长得格外直,像有人提着它们往上拔。”
而噶婶娘端来一碗酸笋汤,放在火塘边的石板上。汤里飘着几片茶叶,是去年秋天在瘴气谷旧址采的,泡在汤里竟带着股清甜味。“现在的娃子有福了,”她用筷子拨着茶叶,“当年你奶奶在谷里生你姑婆,就靠嚼生茶叶止渴,说那样生下来的娃,哭声能穿透瘴气。”
火塘边的竹凳上,放着个裂了缝的陶罐。尼雅说这是洪水那年剩下的唯一物件,罐身上糊着的茶树叶,至今还能看出当年被水泡过的痕迹。“澜沧江涨水那天,”老人的声音低下去,“队伍刚过吊桥,桥就被浪冲断了。你爷爷抱着这罐子坐在树杈上,罐里的茶籽泡了三天三夜,捞出来照样能发芽。”
木果伸手摸了摸陶罐的裂缝,边缘被摩挲得光滑。听岩老爹说,拉祜人记不清先辈是从哪支分出来的,只知道每次迁徙,必带三样东西:能发芽的茶籽,能生火的火石,还有这装茶籽的陶罐。
“洪水退了之后,”尼雅往火里添了把茶籽壳,“咱在苍云山扎营。你太奶奶把泡胀的茶籽埋在帐篷周围,说要是能长出苗,咱就不走了。第二年春天,帐篷四周冒出一圈绿芽,像给营地扎了道篱笆。”
阿黑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片干枯的树皮。“这是在老茶园发现的,”他把树皮凑近火塘,上面隐约有刻痕,“像不像拉祜文的‘家’字?”尼雅眯眼瞅了瞅,突然红了眼眶:“是你爷爷刻的。他说茶树种在哪,火塘支在哪,哪里就是家。”
暮色漫进竹楼时,尼雅开始烤茶。她的手抖得厉害,却在数到第七十三下时突然稳住——那是拉祜人迁徙途中走过的七十七个村寨里,唯一没遭过灾的寨子。木果看着茶叶在罐里翻滚,突然明白老人说的“火塘映史”:那些没写进书本的苦难,都藏在茶罐的焦香里,藏在银镯的刻纹里,藏在代代相传的抖罐声里。
“咱拉祜人忘了从哪来,”尼雅把烤好的茶倒进粗陶碗,茶汤红得像澜沧江的落日,“却记着往哪去。你看这茶,在永德雪山是苦的,到了苍云山就带了点甜,就像咱的日子。”
木果喝了口茶,舌尖先苦后甘,像把祖辈走过的路尝了个遍。火塘边的人们渐渐散去,阿黑扛着茶树枝去补篱笆,而噶婶娘带着勒勒去收晾在竹架上的茶籽。尼雅把那块刻着“家”字的树皮,轻轻放进装茶饼的竹篓里,旁边挨着那只裂了缝的陶罐。
夜风吹进竹楼,火塘里的余烬忽然亮了亮,照见墙上蓑衣的影子,像个弯腰前行的人,背着茶籽,向着南方的灯火慢慢走。木果往火塘里添了最后一块柴,心想明天要把这些故事刻在新做的茶罐上——拉祜人的历史不用纸笔,只消一罐茶、一塘火,就能在苍云山的风里,传得很远很远。
天刚蒙蒙亮,勒勒就踩着露水钻进茶林。他怀里揣着个小陶罐,是尼雅奶奶给的,罐底还留着当年洪水泡过的浅痕。小家伙学着大人的样子,把刚冒头的春茶芽掐下来,放进罐里,手指被晨露浸得通红,倒比茶芽还鲜亮。
“慢点掐,”木果的声音从茶丛后钻出来,他背着竹篓,篓里装着新采的茶果,“老辈说,茶芽得顺着阳光的方向摘,不然会哭的。”勒勒仰起脸,鼻尖沾着片茶叶末:“哭了会咋样?”木果笑着捏捏他的脸:“会让你烤茶时总数错数,像当年你阿黑叔似的。”
远处传来尼雅奶奶的咳嗽声,她正坐在茶林边的青石板上,教几个姑娘辨认茶树上的寄生草。“这草叫‘螃蟹脚’,”老人摘下片叶片,放在手心里揉碎,“当年过瘴气谷,就靠它泡水,能清眼里的雾。”姑娘们学得认真,把草叶夹进绣着茶花纹的帕子里,像藏了片小小的茶林。
火塘边的陶罐里,茶籽正在炭火上慢慢烤着。尼雅用拐杖拨了拨炭火,火星子溅起来,落在旁边的茶饼上,留下几个浅褐的印子。“你爷爷当年在雪山脚下,”她望着罐口升起的白汽,“就是这样烤茶籽给娃娃们暖手。那时候雪下得齐腰深,茶籽烤热了揣在怀里,比啥都管用。”
勒勒跑回来,把小陶罐往火塘边一搁,里面的春芽带着露水气,遇热发出“滋滋”的响。“奶奶你闻,”他举着陶罐凑过去,“像不像当年爷爷在瘴气谷里采的茶?”尼雅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眼角的皱纹慢慢舒展开:“像,像极了。那时候的茶气里,也带着这股子不肯服软的劲。”
阿黑扛着锄头从茶园回来,裤脚沾着泥,手里攥着株野茶苗。“在溪边发现的,”他把茶苗往火塘边的土里一插,“根须长得老长,像在往咱茶林里跑呢。”木果赶紧找来石块围在四周,勒勒跑去舀了罐“茶泉”浇上,水珠顺着茶苗的茎秆往下淌,像串透明的珠子。
日头爬到竹楼顶上时,火塘边的茶罐已经烤得发烫。尼雅让勒勒试着抖罐,小家伙攥着罐沿,手腕歪歪扭扭,数到二十就忘了数,引得姑娘们笑个不停。“当年你爷爷第一次学烤茶,”老人慢悠悠开口,银镯在晨光里闪着光,“数到五十,把茶罐摔进了火塘,结果烤出的茶焦香里带着点烟火气,倒成了那年最好的茶。”
勒勒听了,突然把罐往火上凑得近些,茶叶在罐里“哗啦”响,像在跟他闹着玩。木果看着这场景,突然想起尼雅说的“忘了从哪来,记着往哪去”——或许拉祜人的根,从来就不在遥远的过去里,而在这茶林的晨露里,在火塘的暖光里,在勒勒这双学着抖罐的小手里。
风穿过茶林,带着新茶的清香,吹得竹楼顶上的茅草沙沙响。尼雅把烤好的茶倒进粗陶碗,茶汤在碗里晃出细碎的光,像把苍云山的晨光都盛了进来。勒勒捧着小碗,小口小口地嘬,眉头皱成小核桃,却舍不得放下——这滋味里,有茶的苦,有火的暖,还有祖辈走过的路,在舌尖上慢慢舒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