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牢山主峰,云雾缭绕。昔日的山神庙前,一片繁忙景象。被木罗熔毁的守山铜铃,在爨氏工匠和哀牢山老铜匠的合力下,正以更宏大的规模被重铸。不再是简单的铜铃,而是一口需要四人合抱的“万灵钟”,钟身将铭刻南中各大族群的图腾:爨氏的白虎、哀牢山的云纹、哈尼族的梯田、傣族的孔雀、壮族的铜鼓……寓意万灵和谐,共守南中。
盟誓台以青石垒砌,位于庙前广场的最高处,古朴而庄严。台中央预留了一个凹槽,其形状正与镇族神印契合。阿朵领着守山人的少女们,采摘最新鲜的山花和松枝,装饰着台座四周。哈尼族人带来了驱邪的草束,挂在广场四周的竹竿上,散发着独特的辛辣气息,确实令蚊虫蛇蚁不敢靠近。各族派来的先遣人员络绎不绝,带着礼物和试探的目光,打量着这前所未有的盟誓之地。
爨文侯站在临时搭建的望楼上,俯瞰着这一切。掌中的神印温热依旧,与怀中的白虎珠轻声和鸣,带给他一种奇异的平静与洞察力。他能隐约感受到人群中混杂的情绪:期盼、疑虑、好奇、以及一丝被刻意隐藏的恶意。
“鬼面教的人,恐怕已经混进来了。”黑纱女子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后,低声道。她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蓝色劲装,面纱依旧,但气息更加凝练,“我发现了几个行踪诡秘的生面孔,身上带着极淡的尸蠊气味,但伪装得很好,混在傣族的商队里。”
爨虎在一旁磨着他的虎头刀,闻言冷哼一声:“来得好!正愁没人祭旗!老子这就去把他们揪出来!”
“不可。”爨文侯摇头,“盟誓在即,不宜打草惊蛇。他们混进来,无非是想破坏盟誓,或探查‘上古祭坛’的线索。我们加强戒备,等他们自己跳出来。”
他看向黑纱女子:“姑娘多次相助,还未请教芳名与师承。”
黑纱女子沉默片刻,轻声道:“我名‘荆鸢’。师门……源自楚地一支古老的巫祝传承,世代追踪‘鬼面教’及其操纵阴邪之术的源头。地宫中的尸蠊秘术,与他们脱不了干系。助侯爷,亦是师门使命。”
楚地巫祝……爨文侯心中了然。那是一个比中原儒家文化更古老、更神秘的传统,难怪她身手诡异,熟知各种阴邪之术。
“荆姑娘,依你之见,鬼面教今日会如何行动?”
“无非几种可能。”荆鸢分析道,“其一,在盟誓时突然发难,制造混乱,刺杀关键人物;其二,暗中对祭品、水源或那口大钟做手脚,玷污盟誓仪式,使其失去神圣性;其三,若他们真为此地的‘上古祭坛’而来,可能会趁乱潜入山神庙深处或附近某地探查。我已让阿朵派人盯紧庙内几处古老的禁地入口。”
正说着,山下传来号角声。哈尼族、傣族、壮族的首领,各自带着精锐的护卫和丰厚的礼物,正式抵达了!广场上顿时热闹起来。
各族首领皆是雄踞一方的豪强,气势非凡。哈尼首领身披豹皮,腰挎长刀;傣族首领衣着华丽,身边跟着驯象师和孔雀舞者;壮族首领则身材魁梧,背着巨大的铜鼓。他们彼此间显然也有旧怨或龃龉,见面时眼神交锋,气氛微妙而紧张。
爨文侯深吸一口气,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他整理衣冠,手持神印,带着爨虎和荆鸢,大步迎下望楼。
“恭迎各位首领莅临哀牢山!”爨文侯声音清朗,不卑不亢,手中的神印在白日下流转着温润光华,隐隐散发出的平和气息,让原本有些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了几分。
“爨侯爷客气了。”傣族首领打量着他手中的神印,眼中闪过一抹贪婪,但很快掩饰下去,“听闻侯爷得了哀牢山镇族之宝,又擒杀了蛊王木罗,为我南中除了一大害,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木罗为祸,非一族之灾。文侯只是恰逢其会,不敢居功。”爨文侯从容应对,“今日请各位前来,非为论功行赏,实是为南中万民之未来。鬼面教狼子野心,挑拨离间,欲亡我南中各族于无形。唯有摒弃前嫌,同心协力,方能共渡难关。”
壮族首领敲了敲背后的铜鼓,发出沉闷的响声:“话说得漂亮!但怎么个同心协力法?难道要我们都听你爨氏号令不成?”他身后的壮士们也跟着鼓噪起来。
哈尼首领则冷眼旁观,显然也有同样顾虑。
这正是最难的一关。南中各族散居百年,互不统属,谁也不想轻易低头。
爨文侯早已料到此事,他举起神印,朗声道:“文侯并非欲做南中之王。此神印,非权柄之印,乃共信之印!今日盟誓,并非要各族臣服于谁,而是愿以此印为证,立下誓言:南中各族,永为兄弟,互不侵犯,互救危难,共抗外侮!若有违此誓,人神共弃,天地不容!我爨文侯,愿第一个以此印立誓!”
他的话掷地有声,加上神印自然散发的令人信服的气息,让在场的骚动渐渐平息。
荆鸢适时上前一步,声音清越:“小女荆鸢,可为此盟誓之见证。若盟约成,我可代表师门,传授各族一些辨识和防御鬼面教邪术的粗浅法门,以表诚意。”
各族首领闻言,神色一动。鬼面教的诡异手段确实让人防不胜防,若有法门可防,无疑是极大的诱惑。
哈尼首领终于开口:“好!既然爨侯爷如此坦诚,又有神印为证,我哈尼族愿立此誓!但需约定,各族内部事务,仍由各族自理,不得干涉!”
“理当如此!”爨文侯立刻答应。
傣族和壮族首领交换了一下眼神,也终于缓缓点头。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几名正在搬运祭品的傣族仆役,突然眼神变得呆滞,口吐白沫,猛地从怀中掏出漆黑的短笛吹响!刺耳的笛声响起,广场四周悬挂的驱邪草束竟然无火自燃,冒出滚滚黑烟!
同时,那口即将铸成的万灵钟旁,两个工匠突然惨叫一声,皮肤下仿佛有东西在蠕动,双眼瞬间变得赤红,挥舞着铁锤就向铜钟砸去!——是腐心蛊!竟然还有余孽!
“保护首领!”爨虎怒吼一声,虎头刀出鞘,瞬间将一名发狂的工匠劈倒。荆鸢身影如电,双刃直取吹笛的仆役。
场面瞬间大乱!黑烟弥漫,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显然有毒!各族护卫纷纷拔刀,紧张地护住自家首领,彼此警惕,眼看就要因为误会而爆发冲突!
“稳住!是鬼面教的诡计!勿要自相残杀!”爨文侯高喊,但混乱中他的声音被淹没。
他猛地一咬牙,飞跃上盟誓台,将手中的镇族神印重重地按入中央的凹槽!
“嗡——!”
磅礴而温和的白光以神印为中心,如同潮水般瞬间席卷整个广场!黑烟遇到白光,如同冰雪消融般迅速散去。那刺耳的笛声也戛然而止——吹笛者被白光一照,眼中的呆滞消失,茫然地停下动作。那几个身中腐心蛊的工匠,也惨叫一声,口鼻中钻出几条黑色的蛊虫,在白光中化为飞灰,随即软倒在地。
白光笼罩之下,所有人只觉心中的恐慌、猜疑和戾气被迅速涤荡一空,只剩下一种难言的平静与清明。
混乱瞬间平息。
各族首领和护卫们惊魂未定地看着彼此,又看向高台上手持白虎珠、周身仿佛沐浴在圣光中的爨文侯,眼神彻底变了。
方才那场突如其来的袭击,以及神印展现出的净化邪祟、安抚人心的强大力量,比任何言语都更有说服力。
哈尼首领第一个上前,对着盟誓台单膝跪地,拔出腰刀划破手掌,将鲜血滴在台前:“我哈尼族,愿遵盟誓,与南中各族共进退!有违此誓,如此刀!”他反手将腰刀“咔嚓”一声折断!
傣族首领和壮族首领再无犹豫,也纷纷上前,以各自族中最郑重的方式立下血誓。
其他中小族群的代表见状,也纷纷上前宣誓。
“铸钟!鸣誓!”爨文侯高声道。
工匠们迅速完成最后步骤。巨大的万灵钟被吊起,悬挂在盟誓台旁专门的钟架上。
爨文侯、四位主要首领以及荆鸢,共同推动巨大的钟杵。
“咚——!!!!!”
雄浑浩荡的钟声响彻哀牢山,穿透云层,向着南中的千山万水荡漾开去。钟声悠远绵长,带着神印赋予的平和与坚定意志,久久不息。
在这一刻,南中各族的心,仿佛真的随着这钟声凝聚在了一起。
然而,就在钟声回荡,所有人沉浸在盟誓成功的激动中时,荆鸢却悄然离场,身影如鬼魅般掠向山神庙的后殿。她的目光锐利地盯着一道几乎被藤蔓完全覆盖的古老石门——那里,一道黑影刚刚一闪而逝!
而在广场边缘,一个伪装成哈尼族老农的鬼面教探子,低头掩住眼中闪过的诡异绿光,低声对着衣领里藏着的某个东西禀报:“……盟誓已成,神印之力超乎预估……‘门’已被触动,但荆鸢那女人追过去了……请示下……”
遥远的北方,某处阴暗的密室内,一个戴着青铜鬼面的人,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面前的水盆中,正模糊地倒映出哀牢山盟誓台的景象。
“神印……白虎珠……终于都出现了……”他发出沙哑的笑声,“很好……就让你们先得意片刻。真正的祭坛,可不是用来盟誓的……那是通往‘神’之领域的门扉!继续监视,等待‘星晷’对齐之时……”
盟誓虽成,但暗流,才刚刚开始涌动。鬼面教的真正目标,似乎远非扰乱南中那么简单。而那被荆鸢师门世代追踪的、关于“上古祭坛”与“操纵亡灵”的秘辛,正逐渐揭开冰山一角。
爨文侯感受着钟声的余韵和各族首领投来的信服目光,心中却并无轻松之感。他隐约觉得,脚下的哀牢山,仿佛沉睡着一头巨兽,而盟誓的钟声,或许正在悄然将其唤醒。
前路,依然迷雾重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