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沧江的春水漫过鹅卵石滩时，易欣弥正坐在竹楼的窗下整理书稿。案上摊着的竹简滇地茶俗考上，夹着阿爷送的茶枝隔片，墨迹在水汽里洇出淡淡的晕，像极了马帮地图上蜿蜒的路线。“阿木说，马帮过了怒山就换了方言。“他指尖划过“吐蕃“二字，檐外的茶苗新抽的芽尖，在风里轻轻指向西方。
阿爷抱着竹篓进来时，带着一身晨露的清冽。篓里的春茶正散发着兰花香，他拣出最饱满的芽尖往易欣弥手里放：“尝尝今年的茶，比去年多了层蜜味。“见书生盯着地图出神，老人笑了，“想去就去吧，当年我跟着师父走茶马道，也是这股子念想。“
易欣弥把茶芽放进嘴里细嚼，清苦中泛起的回甘漫过舌尖：“我想知道马帮驼铃响过的地方，人们是怎么喝茶的。“他指着地图上模糊的线条，“听说吐蕃人用铜壶煮茶，还加酥油；'円毒'那边的人爱用竹筒烤茶，火功比阿瓦人还重。“阿爷往他行囊里塞着茶饼：“带上这个，走到哪都是见面礼。“
消息传到滇王府时，孟季甫正在核对集市的税册。账页上各族交易的数字密密麻麻，像撒在纸上的星子。“易头人要去远游？“他猛地抬头，算盘珠子停在半空，“我跟庄峤将军请个假，陪先生一起去。“幕僚笑着劝：“孟大人分管市集，走不开的。“他却已抓起官印：“正因分管市集，才该去看看马帮走的路——不然怎么知道各族人真正缺什么。“
庄峤的书房里，檀香正绕着书架盘旋。听完孟季甫的请求，老将军捻着胡须看向窗外：“去年你说要设集市，我说'可'；今年你要去远荒，我说'善'。“他取来枚青铜令牌，上面刻着滇王的徽记，“带着这个，过各地地界时或许能行方便。“令牌的边缘已被摩挲得发亮。
孟季甫回到府邸时，易欣弥正往行囊里装茶叶和盐，“先生看我带什么好？“他解下腰间的玛瑙，那是来自盐源的羌人，雕着金沙江的水纹，“阿瓦人认牛角，吐蕃人重贝叶，这个或许用得上。“易欣弥指着案上的竹简书：“带上这个，把见闻记下来，比什么都珍贵。“
出发前夜，澜沧坝的集市特意加了场篝火。阿爷带着族人送来腌茶和腊肉，阿木往孟季甫的马袋里塞着防蛇虫的草药：“这是用茶籽榨的油泡过的，蚊虫不敢近身。“阿茶举着个布包跑来，里面是七片银杏叶，“阿爷说每片代表一个集市，带着能找到回家的路。“
马帮的头领是个满脸风霜的汉子，见了易欣弥就笑：“先生还记得去年换的蜀锦茶篓吗？吐蕃的赞普见了都说好。“他指着最壮实的两匹骡马，“这俩识途，当年驮着茶叶翻过米拉山口，连藏獒都怕它们。“孟季甫往马背上的货箱里看，除了茶饼，还有楚人的丝绸、滇地的铜器——都是各族人常换的物件。
清晨的露水还凝在草叶上时，队伍已踏上西行的路。易欣弥的青布长衫被风掀起，露出里面藏着的茶枝书签；孟季甫的官服外罩着件粗布斗篷，令牌在腰间轻轻碰撞。阿爷站在崖边挥手，竹杖指向东方：“记住，不管走多远，澜沧江的水总往南流。“
第一站是拉祜人的老寨。头人阿弥带着族人在竹楼前等候，火塘里煮着的茶咕嘟作响，里面掺着烤得焦香的糙米。“这是'烤茶'，“阿婆给他们斟茶时，银镯子在粗陶碗上碰出脆响，“马帮的人说，吐蕃人喝的茶更烈，要煮三遍才出味。“易欣弥掏出纸笔：“能给我讲讲烤茶的法子吗？“孟季甫却在旁边记着账：“寨子里的草药能治风湿，下次让马帮多带些盐来换。“
离开拉祜寨时，土司送了把铜壶，壶嘴雕成茶树的形状。“过了怒江就是阿昌人的地界，“他指着壶底的纹路，“他们认这个，当年我爷爷用这壶换过三十匹好马。“易欣弥摩挲着壶身，忽然发现纹路里还藏着细小的星图：“这是......北斗七星？“土司笑了：“马帮的人说，走夜路时，星星比向导还可靠。“
阿昌人的集市建在河谷边，石板路上的马蹄印里还积着雨水。孟季甫刚把滇王的令牌亮出来，就有货郎围上来：“大人要不要看看'円毒'来的香料？“易欣弥却被个织锦的老妇人吸引，她的锦缎上绣着茶苗和雪山，“这是吐蕃的山，这是咱的茶。“老妇人指着图案，“我儿子跟着马帮跑买卖，说那边的雪山比澜沧坝的雾还白。“
在怒江渡口歇脚时，马帮头领讲起过溜索的规矩：“过溜时要把茶饼捆在背上，不能碰水——吐蕃人说沾了水的茶会哭。“易欣弥望着对岸的悬崖，只见溜索在云雾里若隐若现，像条连接天地的银线。孟季甫往溜索的藤条上系了块红绸：“庄大人说，过险路时，心里得有个念想。“
进入吐蕃地界的那天，雪突然落了下来。牧民骑着牦牛来迎接，羊皮袄上沾着茶渍：“我们的赞普最爱喝濮人的茶，加上酥油，喝到心里都还是暖的。“他们的帐篷里，铜壶正煮着茶，里面飘着奶渣和盐粒。易欣弥学着他们的样子用拇指蘸茶弹向空中：“这是敬山神？“牧民大笑：“是敬马帮——没有他们，雪山里哪来这么香的茶。“
孟季甫和吐蕃的万户长核对交易时，发现他们的账册竟是用茶籽壳做的纸。“每笔账都要盖茶饼印，“万户长指着印泥，那是用茶汁调的朱砂，“比铜印还管用，谁也不敢赖账。“易欣弥在一旁画着铜壶煮茶的样子，忽然抬头：“你们的茶砖上为什么刻着星星？“万户长指着帐篷顶的天窗：“跟着星星走，总能找到好茶。“
往“円毒“地界去的路上，马帮在驿站遇到了商队。为首的商人会说汉话，见了易欣弥的茶饼就拱手：“我带了些胡椒，换您两饼春茶如何？“他的货箱里，除了香料还有漆器，“我们那边的人爱用漆盒装茶，说能隔绝澜沧江的潮气。“孟季甫趁机问起当地的市集：“他们最缺什么？“商人指着易欣弥的书稿：“缺故事——关于茶的故事。“
在“円毒“的村寨里，竹楼的样式与滇地不同，却在檐角挂着同样的铜铃。寨主用竹筒烤茶招待他们，火苗舔着竹筒的声响，像澜沧坝的雨打在茶苗上。“这茶要烤到冒烟，“寨主往里面掺了把姜丝，“马帮的人说，你们那边的人喝不惯这个，总说像药。“易欣弥却品出了熟悉的回甘：“像阿瓦人的苦荞茶，先苦后甜。“
孟季甫在村寨的集市上转了半天，发现他们的度量衡与滇地不同。“一尺比我们的短三寸，“他掏出随身携带的算盘，“得记下来，不然交易时会吃亏。“有个穿筒裙的姑娘凑过来看，她的筒裙上绣着茶籽图案：“我阿妈说，会算账的人都心善。“孟季甫笑着把算珠拨得噼啪响：“等我回去，就造些统一的量具送来。“
归途走到怒江时，雪已经化了。易欣弥的书稿写满了大半，里面夹着吐蕃的茶砖碎片、“円毒“的漆盒残片，还有各族人画的茶图。孟季甫的账册上，记着不同地域的物价、习俗，甚至还有溜索的长度、铜壶的重量。“你看这页，“易欣弥翻开书稿，上面画着幅合璧的茶图，左边是吐蕃的雪山，右边是滇地的茶苗，“其实各族人的茶，煮的都是同一锅水。“
马帮头领在渡口煮起了茶，各族的茶叶混在一个铜壶里：濮人的春茶、吐蕃的砖茶、“円毒“的烤茶。“这叫'一路茶'，“他给每个人斟茶，“走得越远，越知道茶里的道理——再不同的叶子，泡在水里都是香的。“孟季甫喝着茶，忽然发现易欣弥的茶枝书签，不知何时染上了吐蕃的酥油香、“円毒“的姜味，还有澜沧江的水汽。
回到滇地时，澜沧坝的集市正赶上端午。易欣弥把书稿摊在老榕树下，各族人围着看：吐蕃的铜壶、“円毒“的竹筒、阿昌人的锦缎，都在纸上活了过来。孟季甫则带着匠人打造新的量具，上面刻着茶苗和星图：“以后不管是吐蕃的茶砖，还是楚人的丝绸，都用这个量。“
阿爷摸着易欣弥带回的茶砖，又闻了闻孟季甫腰间的令牌，令牌上除了檀香，还多了酥油和胡椒的味道。“走了一圈，明白什么了？“他往火塘里添了块茶枝。易欣弥望着窗外的茶苗：“明白茶从来不是死的，它跟着马帮走，跟着人心走，走到哪就变成哪的味道。“孟季甫接话：“还明白各族人要的不是施舍，是能公平交换的尊重——就像这茶，你敬我一杯茶，我回你一个饼。“
夜里的竹楼，书稿和账册并排躺在案上。月光透过窗棂洒下来，在纸上织成一张无形的网，网住了雪山的雪、河谷的风、集市的笑，还有马帮驼铃里藏着的千言万语。易欣弥在书稿的最后画了条河，从滇地一直流向远方，河面上漂着片茶叶，旁边写着：“水同源，茶同味，人同心。“
孟季甫的账册最后一页，没有数字，只有片干枯的银杏叶，是阿茶送的那七片之一。叶脉的纹路里，似乎还能看见他们走过的路：从澜沧坝的晨雾，到吐蕃的雪，再到“円毒“的竹楼，最终都汇回这片茶苗生长的土地。他忽然明白，所谓采风，采的从来不是风景，是藏在风景里的人心；所谓远游，游的也不是远方，是通向彼此心里的路。
第二天一早，易欣弥开始重抄书稿，孟季甫则忙着修订市集的新规。竹楼外的茶苗在春风里舒展，叶片上的露珠滚落，像在续写他们未说完的故事——关于茶，关于路，关于一群人如何跨越山海，把陌生酿成熟悉，把遥远煮成回甘，把不同的星光，织成同一片照亮前路的银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