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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3章 苍洱盟成砥十年

古滇异世录 孑然一蓑烟雨 3879 2025-11-14 10:11

  北噶仑野带着阁罗凤那份既含威慑又不失“厚礼”的回复,悻悻然离开了大理。西边的雪山沉默着,却仿佛有更加沉重的压力,顺着山风蔓延至洱海之畔。阁罗凤深知,吐蕃的贪欲如同高原上的风雪,绝不会因一次严词拒绝而止息。他必须利用这短暂的间隙,尽快稳固东线,甚至,寻求与大唐关系的某种突破性转圜。

  契机,往往诞生于微妙的局势变动与人心权衡之中。

  大唐剑南节度使府内,李密这十年来,亦非全然安逸。朝中对他“养寇自重”的非议从未断绝,虽有力主稳妥的宰相李林甫回护,但边将久无战功,终究是授人以柄。更重要的是,李密敏锐地察觉到,那位深居九重宫阙的皇帝,对开边拓土的热情虽因年岁渐长、沉迷享乐而稍减,但其天朝上国的自负与对“四夷宾服”的执念却未曾稍改。一旦朝中风向有变,或者南诏、吐蕃任何一方出现可供利用的破绽,来自长安的雷霆之怒或许会再次降临。

  同时,吐蕃在西北、西南日益咄咄逼人的姿态,也让李密感到忧虑。一个完全倒向吐蕃,或者被吐蕃吞并的南诏,绝非大唐之福。届时,吐蕃将获得巨大的战略纵深和资源补给,剑南道将直接面对一个更强大、更贪婪的敌人。

  “十年之约将尽,是战是和,须有决断。”李密在节度使府的书房中,对着心腹幕僚与将领,沉声说道,“阁罗凤非池中之物,十年生聚,南诏羽翼渐丰。强攻,纵能胜,亦必是惨胜,徒耗国力,为吐蕃所乘。若能以盟约羁縻,使其继续牵制吐蕃,则于我大唐有利。”

  有将领质疑:“大夫,阁罗凤狼子野心,岂肯久居人下?盟约恐难持久。”

  李密捻须,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非是要其真心归顺,而是要一个名义,一个休养生息的借口,一个让吐蕃疑惧的楔子。阁罗凤同样需要时间应对吐蕃,此乃双方心照不宣之需。关键在于,这盟约如何订立,既能全陛下天威,又能让阁罗凤觉得有利可图,且留有足够制约。”

  经过数月秘密的书信往来和使者穿梭,双方最终约定,在位于大唐与南诏势力交界、素有缓冲之地意味的弥渡川,举行一场高规格的会盟。

  这一日,弥渡川上天高云淡,草木葱茏。预先平整出的盟誓场上,旌旗招展。大唐方面,剑南节度使李密亲至,麾下精骑五千,衣甲鲜明,军容鼎盛,既示诚意,亦显威仪。南诏方面,阁罗凤亦率王庭禁卫与段俭魏等重臣前来,南诏军士虽不及唐军装备华丽,但那股子从山林险壑中磨砺出的彪悍精锐之气,丝毫不落下风。

  盟坛高筑,祭品陈列。李密身着紫色官袍,腰悬玉带,代表大唐天子;阁罗凤则是一身南诏王服,纹饰繁复而古朴,彰显一方霸主之气。

  盟誓仪式庄重而繁琐。焚香祷告,祭告天地,诵读盟书。盟书之上,言辞经过双方文士反复斟酌:大唐承认阁罗凤为“云南王”,南诏愿“奉唐正朔”,“永为藩屏”;双方约定互不侵犯,开放边境指定市场进行贸易(榷场);南诏承诺“遏吐蕃之东窥”,而大唐则承诺“不予吐蕃假道伐诏”。

  然而,在最关键的一项——人质或称“侍子”问题上,出现了微妙的僵局。按唐制,藩属需遣王子或重臣子弟入朝侍奉,实为质子。李密坚持此条,以昭信实,亦为朝堂交代。

  阁罗凤身后,段俭魏眉头微蹙。南诏群臣亦面露难色。送质于唐,无异于授人以柄。

  就在气氛渐趋凝滞之时,阁罗凤忽然朗声一笑,打破了沉默:“李公,我有一子,名曰凤迦异,年方束发,聪颖好学,久慕中原文化。若李公不弃,我愿令其随公入蜀,习圣贤之书,观上国礼仪,如何?”

  此言一出,不仅唐使讶异,连南诏众臣也颇感意外。凤迦异乃阁罗凤嫡子,王位继承人,以其为质,分量极重,却也风险极大。

  李密深深看了阁罗凤一眼,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坦荡与决断。他明白,这不是屈服,而是一种极高姿态的自信与投资。阁罗凤既以此举展示盟约的诚意,也为儿子铺就一条接触中原文明、拓展眼界的道路,更是向所有人表明,他并不担心儿子在唐境的安全,因为他有足够的实力保证无人敢轻易动他的继承人。

  “大王深明大义,李某佩服。”李密拱手,“请世子入蜀,必以上宾之礼相待,延请名儒教导,绝无怠慢。”

  僵局顿解。盟誓得以顺利完成。双方歃血为盟,将盟书一式两份,分别藏于金匣,交由对方保存。

  这就是后世史书所载的“苍洱之盟”。盟成,双方将士皆欢呼,声震四野。弥渡川上,剑拔弩张的气氛为之一松,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妙的、基于现实利益计算的和平曙光。

  李密设宴款待阁罗凤。席间,不再是剑南节度使与南诏王的身份,倒似两位惺惺相惜的对手与智者。李密赠予阁罗凤大量中原典籍、医药、农具乃至工匠图谱,阁罗凤则回赠南诏珍稀药材、良马、精美铎鞘。

  “李公所赠之书,于我南诏,实乃甘霖。”阁罗凤举杯,意有所指,“尤其《墨子》、《武经》,令我工匠获益良多。”

  李密微笑颔首,他岂能不知其中关窍,但此时只需心照不宣:“能于边陲有所裨益,亦是圣贤之道广被。望大王谨守盟约,使我西南百姓,共享太平。”

  “苍洱为证,盟誓既立,自当遵行。”阁罗凤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目光却似乎越过宴席,投向了西边,“只望这太平,莫要被他处风雪所扰。”

  盟约既成,阁罗凤返回大理,立即着手两件大事。

  其一,便是安排世子凤迦异入唐。这不是简单的遣质,而是一次精心策划的政治与文化行动。阁罗凤为凤迦异配备了精通汉学的老师、勇武忠实的护卫以及熟悉大唐情形的随从。临行前,他深夜召见儿子。

  “迦异,此去成都,非为囚徒,而是使者,是学子,亦是利剑。”阁罗凤看着日渐成器的儿子,语重心长,“你要用心学习唐人的典章制度、文化技艺,知其长处,亦要观其弊端,结交其才俊,洞察其虚实。你的安危,关乎盟约,更关乎南诏国运,为父在,李密必不敢妄动。但你自身,需谨言慎行,不卑不亢。”

  凤迦异少年老成,郑重跪拜:“父王放心,孩儿必不负所托,学成归来,助父王成就大业。”

  其二,也是更紧迫的,是将国家战略重心,全面转向西北,防范吐蕃。

  点苍大营的训练强度进一步提升,尤其是针对高原山地作战的“攀云军”和适应崎岖地形的轻骑兵。段俭魏亲自坐镇西境,巡视永昌、银生等高黎贡山沿线关隘。

  “吐蕃人仰仗高原地利,惯用重甲骑兵冲击,辅以轻骑骚扰。”段俭魏在永昌城头的军事会议上,对麾下将领分析,“我军不可与之平原争锋,当以守险、疲敌、截粮为主。”

  他采取了一系列极具针对性的措施:

  ——坚壁清野,固守险隘:在高黎贡山各主要垭口和通道,依托天险,修建、加固了数十座堡寨、烽燧。这些据点规模不大,但储备充足,相互呼应,形成纵深防御体系。驻军多为“攀云军”和熟悉地情的本地部族兵,擅长山地守御与小股突袭。

  ——组建猎杀游骑:从轻骑兵中遴选最精锐者,配以双马甚至三马,组成数支机动灵活的“猎杀团”。他们的任务不是与吐蕃大队正面交战,而是利用熟悉地形的优势,不断骚扰、伏击吐蕃的小股部队、斥候和辎重队,焚毁粮草,猎杀落单者,让吐蕃人风声鹤唳,疲于奔命。

  ——布设死亡陷阱:将那些从《墨子》等书中演化而来的守城器械,巧妙地布置在山道、林间。巨大的床弩隐藏在岩穴后,淬毒的弩箭足以洞穿数人;抛石机则被改装,用于投掷混合了毒烟、铁蒺藜和火油的陶罐,在狭窄的山谷中能造成巨大杀伤。更有无数天然的陷阱,如滚木礌石、伪装深坑,被精心设置。

  ——经济与情报封锁:严格执行对吐蕃商队的限制令。允许其在指定的小规模市场交易生活必需品,但严格禁止其携带武器、铁器、粮食大宗出境,更严禁其接近军事禁区和矿场。同时,反向派遣精干人员,伪装成商人或流民,潜入吐蕃控制区,搜集情报,散播谣言,离间其内部。

  阁罗凤甚至亲自微服,巡视西境。他登上高黎贡山一处最前沿的烽燧,眺望脚下云雾缭绕的深谷和远方隐约的雪山轮廓。山风凛冽,吹动他的衣袍。

  “吐蕃若来,必以为能依仗高原之势,一冲而下。”阁罗凤对陪同的段俭魏道,“我们要让他们在这崇山峻岭之间,每前进一步,都付出血的代价。要让这高黎贡山,成为吞噬吐蕃野心的无底深渊。”

  段俭魏点头:“主公放心,我军已严阵以待。吐蕃人若敢犯境,定叫他有来无回!”

  而在昆川,寸楷的工坊接到了前所未有的巨额订单——为西线驻军打造数以万计的箭簇、兵刃,以及维修守城器械的零件。洪家似乎也嗅到了战争临近的气息,加大了对私兵的武装投入,向寸氏工坊下的订单同样水涨船高。

  寸楷沉默地履行着契约,一丝不苟。只是在为洪家打造的最后一批腰刀上,那吞口处的“云纹”暗记,刻得比以往更深,更隐晦,仿佛一种无声的诅咒,亦或是一个深埋的伏笔。他知道,南诏这艘大船,正航行在越来越险恶的水域,东西两大强邻的夹缝之间,每一步都如履薄冰。而他这个小人物,只能以自己的方式,在这洪流中,留下一点微不足道的印记。

  点苍山上的积雪依旧冷冽,洱海的水光依旧潋滟。但大理城中的空气里,已然充满了铁与火的味道。东线的盟约,换来的是西线即将到来的风暴。阁罗凤站在王宫的露台上,手中摩挲着李密赠送的一枚玉珏,目光再次投向西北。苍洱之盟,是争取来的十年喘息,也是下一个十年,更激烈博弈的开始。南诏的命运,掌握在他和这片土地上每一个浴血奋战的子民手中。山雨欲来,风,已满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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