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沧江的春水漫过浅滩时,哀牢山北麓的积雪正顺着岩缝往下淌。昆弥人的马队踏碎晨雾而来,这次没有狼烟与弯刀,马背上驮着晒干的兽皮和雪山药草,领头的头领勒住马缰,看着澜沧坝里泛青的田埂,喉结动了动:“滇王说开春能种地,我们带了山货来换谷种。”
滇王站在中坝议事楼前的老茶树下,看着马队里混着的几个裹着穹麻头巾的妇人,她们怀里的竹篮里装着野蜂蜜,蜜香混着江风飘过来。“去年送的桃树抽新芽了?”他接过头领递来的兽皮,指尖触到皮毛上未褪的绒毛,“荒坡已犁好了,今日就教你们搭棚,春桃要先在棚里养半月,过了倒春寒再移栽。”
濮人阿爷拄着红藤拐杖,带着少年们在荒坡搭好了竹架。“暖棚要朝南,竹篾上铺穹麻挡寒风,留三寸缝透光。”他教昆弥妇人用红藤绑竹架,苍老的手指握着年轻的手,将松散的绳结系紧,“春桃怕冻,夜里棚顶要盖上穹麻,晨露落前就得掀开,不然会闷坏根须。”昆弥妇人学得仔细,竹篮里的野蜂蜜不时被孩子偷尝一口,甜香引得茶林里的蜂群嗡嗡飞来,绕着暖棚转了两圈,又落回新发的春桃上。
易欣弥带着濮人猎手在江滩挖渠,渠水要引到荒坡灌溉。“澜沧江的水晨凉午暖,渠要拐三个弯,让水流慢些,温度才够。”他教昆弥青年用铁锄挖泥,锄刃插进江滩的软泥里,带起一串银亮的水珠,“你们看这渠底的卵石,要捡光滑的铺一层,防泥土流失,就像人心,得用软办法护着,硬了容易裂。”昆弥青年们跟着挖渠,汗珠子掉进渠水里,漾开一圈圈细碎的涟漪,倒像是江鱼在水面吐泡。
阿楚的绣楼里添了新面孔,昆弥姑娘们捧着穹麻来学纺线。“穹麻要先在茶油里浸半个时辰,在用木锤打碎,再用木梭抽丝,这样纺出来的线才软和。”阿楚将纺车摇得轻快,银镯在腕间转成圈,“你们看这丝线,灰白的是穹麻,掺上木棉,织成布又暖又软,比兽皮舒服。”最胆小的昆弥姑娘不敢碰纺车,楚地绣娘便握着她的手转纺轮,丝线从穹麻团里抽出来,像江雾里牵出的银线,慢慢绕满纺锤。
滇人银坊的炉火旁,阿吉鲁正教昆弥匠人打银铃。“惊马纹太锐,换豹纹吧。”他用錾子在银片上轻轻敲,刻出圆圆的斑点,“要刻三道纹,代表滇楚濮三族,再加上你们的豹纹,就是四族共生了。”小徒弟递来新熔的银坯,昆弥匠人接过时手有些抖,阿吉鲁便握住他的手腕:“别怕,银是软的,心诚了,纹路自然顺。”银坊里的火星溅到地上,烫出细碎的黑点,倒像是春天最早冒头的草芽。
楚地农匠在田埂上教昆弥人种稻。“澜沧坝的稻要浸三日种,水温得用茶篓测,篓里茶芽沉底了,水温就够了。”他将稻种撒进浸种的木盆,水面浮起细碎的泡沫,“你们哀牢山的坡地能种旱稻,我们教你们做竹漏,天旱时往地里渗水,比河水养稻。”昆弥汉子蹲在田埂上,手里捏着颗稻种,对着阳光看了又看,忽然笑起来:“这谷粒比雪山上的苦荞圆,煮出来定比炒苦荞香。”
开春第一场雨来时,三族人和昆弥人正一起在桃林里摘春发的椿芽。濮人摘芽尖,说“一叶一芽最嫩”;滇人采两叶,道“带点老叶炒鸡蛋更香”;楚地绣娘专捡带露的芽,讲“晨露芽子清甜,可以凉拌”;昆弥妇人学着掐芽,指尖被椿芽染成紫红,却舍不得擦,说“这是澜沧坝的颜色”。雨丝斜斜落在竹笠上,顺着笠檐滴进背篓,打湿了刚摘的椿芽,椿芽的香混着雨气漫开来,连江风都变得清甜。
阿楚带着绣娘们在干栏楼里晒茶,竹匾里的茶叶要摊得薄,每半个时辰翻一次。“昆弥姑娘说她们寨子里冷,虽不能种茶,山上只有苦荞,要带些茶回去,以免天天吃咸肉,嘴里面起泡流血。”说着将晒软的茶芽又翻一遍,把些许变红的叶片捡出来。昆弥姑娘学着揉茶,手掌被揉出汁的芽叶染得发红,阿楚便递过浸了茶油的帕子:“揉茶要用心力,不急,日子长着呢。”窗外的雨打在竹楼上,噼啪声里混着揉茶的沙沙声,像在织一首暖烘烘的春歌。
银匠阿吉鲁的银坊里,新打的银器多了种“共生纹”——豹子的圆斑缠着稻穗,茶叶顶着兽毛,周围是澜沧江的波浪。“这对银镯送昆弥头领的婆娘。”他将錾好的银镯放进明矾水里煮,银面渐渐亮起来,“镯子里刻了竹棚的搭法,忘了就摸镯子看纹路。”小徒弟举着刚打的银钗,银钗上刻着濮人阿爷说的“七处崖洞”,却改了名字:“以前叫藏人洞,现在叫共歇洞,走累了都能歇脚。”
滇王在议事楼里整理各族送来的物件:濮人的新茶饼,压着“春生”几个字;楚地的新织锦,织进了昆弥人的豹纹;昆弥人的赤麂肉,用赤麂皮包着,画着火焰;还有阿吉鲁打的银铃,挂在楼檐下,风一吹就响,比去年的铃声还透了三分。孟季甫翻开竹简,在“共生”木牌旁添了行字:“哀牢山的风,澜沧江的水,四族共携手,同耕一块田。”
谷雨那天,澜沧坝办了场“共生长宴”。田坝中央搭起竹台,濮人烤茶,茶香飘三里;滇人酿酒,用新收的稻谷酿的“米酒”;楚地绣娘做豆糕,糯米里裹着红豆馅;昆弥人烤兽肉,抹了茶油和蜂蜜,油脂滴在火上,香气引得孩童们围着篝火转。滇王举杯时,江面上忽然飞来一群白鹭,绕着竹台飞了三圈,落在田埂上啄谷粒,像来赴宴的客人。
昆弥头领喝了半碗江暖酒,脸颊通红,拉着易欣弥的手往江滩走。“我带了寨子里的年轻人来,想在江滩盖竹楼。”他指着滩边的平整地,眼里闪着光,“离你们的茶林近,离澜沧江也近,夜里能听见江涛,比雪山上的风声好听。”易欣弥拍着他的肩:“明日我带猎手来帮忙,江滩的竹楼要打桩深些,防夏汛。”两人脚下的江石被江水磨得光滑,踩上去稳稳的,像踩在四族共守的土地上。
夏日来临时,昆弥人的土屋在江滩边的山坡上立了起来,青竹为架,茅草为顶,檐下挂着三族送的物件:濮人的茶藤编帘,滇人的银铃串,楚地的土锦。楼前的空地上,昆弥妇人种的穹麻已长到半人高,虽不能池,却是上好的抽丝做衣服的材料,孩子们在桃林里追逐,滇娃教昆弥孩童认字,楚童教他们唱江歌,濮人少年则带他们在江滩摸鱼,银铃般的笑声惊飞了芦苇丛里的水鸟。
一场突如其来的山洪冲毁了江滩的引水渠,三族人和昆弥人连夜抢修。滇人搬巨石堵缺口,说“石头要压着竹篾才不漏”;濮人编竹笼装沙石,道“竹笼软,能随水流变形”;楚地工匠砍来粗藤绑石笼,讲“藤要浸过茶油才耐泡”;昆弥汉子跳进齐腰的江水里,用身体挡住激流,喊“我们皮糙,冻不坏”。月光照在江面上,银闪闪的水花里,四族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比石笼更结实,比粗藤更坚韧。
洪水退去后,易欣弥在渠边种了排柳树。“柳树根能固堤,夏天还能遮阴。”他教昆弥青年浇水,“等柳树长粗了,咱们在树下搭竹桌,喝茶、编筐、讲故事,日子就该这么过。”阿楚提着竹篮送来刚蒸的米糕,分给干活的人:“我阿爸说渠修好了要祭江神,咱们把银匠新打的江神牌挂在柳树上。”银牌在月光下闪着光,牌上刻的不再是单族的图腾,而是四族的纹路缠在一起,像澜沧江的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秋收时,澜沧坝的十二块田坝里,稻子黄了,桃树结了红果果,连昆弥人种的旱稻都压弯了穗。三族人帮昆弥人割稻,昆弥人帮三族猎赤麂,对付到处乱冲的野猪,田埂上往来的人都背着满篓的收成,遇见了就互相递个熟谷穗,塞颗桃,笑着说“你家的稻比我家的沉”“你家的桃比我家的红”。江边空地上摊着晒谷的竹席,谷粒在席上滚来滚去,像撒了一地的金珠子,连江风都带着谷香。
滇王在议事楼里看着新收的粮税,竹简上记着:濮人缴茶饼三百,滇人纳稻谷五十石,楚地献新锦十匹,昆弥人送兽皮二十张、兽肉二百斤。他拿起昆弥人送的兽皮,兽皮上画着四族共生图,火焰纹闪动。“把昆弥人的兽肉分些给三族,”他对信使说,“告诉大家,今年的冬祭,让昆弥人带着他们的雪山歌来,咱们一起祭江神,祭土地,祭这坝上的共生。”
夏日里最热的日子,正好祭天,澜沧江边燃起了十二堆篝火,四族人围着篝火跳舞。濮人跳茶舞,脚步踩着摘芽的节奏;滇人跳银舞,银饰随着舞步叮咚响;楚地绣娘跳江舞,裙摆旋起来像江浪翻涌;昆弥人跳火焰舞,歌声里带着热情,却又加上了些许活泼。银匠阿吉鲁打的十二面银鼓被敲响,鼓声震得江浪轻轻拍岸,像在应和这热闹的节拍。
夜深时,阿楚和易欣弥坐在江滩的柳树下,看着篝火边渐渐散去的人群。昆弥头领正跟濮人阿爷学编茶藤筐,竹条在两人手里弯出好看的弧度;滇王和楚地族长在商量开春修桥,说要把江滩边的竹楼和对岸的寨子连起来;孩子们围着银匠的小徒弟,看他用银屑打小银铃,铃音细碎,像撒落的星光。
“你看那棵柳树,”阿楚指着易欣弥种的柳树,树干上已缠满了各族的红绸,“刚种时才手指粗,现在都能遮凉了。”易欣弥握住她的手,她的银镯和他的茶藤环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就像人心,刚来时生分,日子久了,自然就缠在一起了。”江风拂过柳梢,带来远处银坊的炉火香,绣楼的丝线香,粮仓的稻花香,还有昆弥人竹楼里飘来的新茶香,混在一处,暖得让人心安。
晨雾再次漫过澜沧坝时,昆弥人的马队又出发了,这次是往哀牢山深处去,马背上驮着新茶、稻种和盐。头领回头望了眼坝里的炊烟,竹楼的银铃在雾中轻响,田坝里的茶苗沾着晨露,像在朝他招手。“开春带更多族人来,”他对身后的年轻人说,“澜沧江的水甜,田坝的土暖,这里的人更暖,咱们要把共生的日子,种遍哀牢山的每道坡。”
中坝议事楼的铜铃响了,这次没有半分涩意,只有清越的暖响,像澜沧江的春水撞在江石上,温柔又坚定。滇王摩挲着案上的“共生”木牌,木牌边缘的茶渍早已干透,却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他望向西北方,哀牢山的轮廓在雾中柔和了许多,不再是沉眠的巨兽,而是舒展的臂弯,将澜沧坝的暖意,轻轻拥在怀里。
江滩的柳树上,新挂的银铃被风拂动,铃音里带着茶香、谷香、桑香,还有四族人心中的暖香,顺着澜沧江的水流向远方。雾中的茶林里,早起的孩童在唱新编的歌谣:“江雾暖,铃声长,茶苗绿,稻花香,四族共守春常在,澜沧水暖万年长。”这歌声漫过田坝,漫过竹楼,漫过即将消融的晨雾,像一粒饱满的种子,落在每个人的心里,生根,发芽,长出满坝的暖。
各族虽不同根,却共用同一块土地,虽信仰不同,却共生在这同一块土地上。相互影响,剽悍的昆弥人渐渐被滇人姑娘感化,原本游牧渔猎的生活慢慢被农耕替代。原来安定才是改变最主要的原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