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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6章 大势东倾烬未冷

古滇异世录 孑然一蓑烟雨 4159 2025-11-14 10:11

  利罗式率领的人马,如一道铁流,轰然撞击在镇守府紧闭的大门和矮墙上。箭矢破空,发出刺耳的咻鸣,钉入门板、墙垣,间或夹杂着中箭者的闷哼与惨叫。火把的光影在厮杀声中疯狂跳跃,将一张张扭曲狰狞的面孔映照得忽明忽暗。

  于赠躲在亲卫组成的盾牌后,脸色惨白如纸,身体因恐惧和愤怒而微微颤抖。他嘶吼着指挥防守,声音却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他怎么也想不到,利罗式竟敢真的动手,而且如此决绝!

  爨崇道伏在墙垛之后,冷静地观察着战局。利罗式人马虽不算多,但皆是洪成矢麾下精锐,悍勇异常。反观于赠的守军,久疏战阵,又事发突然,仓促应战之下,已显颓势。镇守府的大门在连续撞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门闩似乎随时会断裂。

  一切似乎正朝着他预想的方向发展——利罗式强攻镇守府,坐实叛乱之名;于赠被迫抵抗,双方血拼。无论谁胜谁负,南诏在浪穹的统治力量都将遭受重创。

  然而,就在大门即将被撞开的千钧一发之际,远处黑暗中,突然传来沉闷而密集的蹄声,如同夏日暴雨前的闷雷,迅速由远及近!紧接着,一支规模更大的骑兵队伍,如同鬼魅般冲破夜色,出现在火光映照的边缘。他们打着的,赫然是南诏王旗以及洪成矢的将旗!

  为首一员将领,身形魁梧,面容冷峻,正是洪成矢本人!

  “全部住手!”洪成矢声如洪钟,瞬间压过了现场的喊杀声,“利罗式!于赠!尔等欲反耶?!”

  混战的双方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利罗式又惊又喜,连忙收束部下,上前禀报:“将军!于赠勾结浪穹遗民,袭击军资,末将正欲擒拿此獠!”

  于赠则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隔着墙大喊:“洪成矢将军!利罗式无诏擅攻镇守府,欲杀我等灭口,实乃叛乱!请将军明察!”

  洪成矢目光冰冷地扫过一片狼藉的战场,最后落在墙头的爨崇道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皮肉,直窥心底。爨崇道心中一沉,洪成矢亲自到来,完全出乎他的预料。此人心思缜密,手段狠辣,绝非利罗式那般容易操控。

  “此事疑点重重,岂容你等私自动兵,险些酿成大乱!”洪成矢厉声喝道,既斥责了利罗式的莽撞,也未完全采信于赠的辩解,“所有人放下兵器!利罗式,于赠,随本将入府问话!其余人等,原地待命,敢有异动者,格杀勿论!”

  在洪成矢的绝对权威和兵力威慑下,一场火并戛然而止。

  府内,气氛凝重得令人窒息。洪成矢端坐主位,利罗式和于赠分跪两侧,互相怒目而视。爨崇道则垂手立于下首,心中念头飞转,思考着应对之策。

  利罗式迫不及待地呈上那枚“缴获”的腰牌和其他物证,慷慨陈词。于赠则极力辩白,声称是遭人陷害。

  洪成矢静静听着,不置可否。直到两人争辩稍歇,他才将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的爨崇道:“爨先生,你一直在浪穹协助于赠将军安抚地方,对此事,有何见解?”

  爨崇道深吸一口气,做出惶恐又努力保持镇定的模样:“回将军,此事……此事确有蹊跷。袭击军资,乃重罪,若真是于赠将军所为,岂会留下如此明显之证物?这腰牌……未免太过刻意。依崇道浅见,恐是有人欲行一石二鸟之计,既破坏军资,又嫁祸于赠将军,挑动我南诏内斗,其心可诛!”

  他这番话,看似在为于赠开脱,实则将矛头引向了“外人”,既符合逻辑,又暂时安抚了于赠,更避免了直接与洪成矢冲突。

  洪成矢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异色,淡淡道:“哦?依你之见,这‘外人’,会是何人?”

  “浪穹遗民中,不乏心怀叵测之辈。或是……吐蕃细作?”爨崇道小心翼翼地点出吐蕃,既是试探,也是为自己后续可能的活动铺垫。

  洪成矢未再追问,转而说道:“此事本将会详查。浪穹局势不稳,你二人皆有过失!于赠驭下不严,治地无方;利罗式急躁冒进,险些酿成大祸!各罚俸半年,以观后效!”他并未深究,而是各打五十大板,强行将此事压下。

  于赠和利罗式虽心有不甘,却也不敢违逆。

  爨崇道心中却无半点轻松。洪成矢的处理方式,透着一种不同寻常的“维稳”意图,这与皮逻阁之前的敕令一脉相承。他隐约感觉到,南诏高层的注意力,似乎正被其他更重要的事情所吸引。

  果然,洪成矢在浪穹并未久留。他重新调整了部分防务,严厉申饬了于赠和利罗式,并留下了更多耳目监控各方后,便率主力匆匆离去,仿佛此地的事务只是顺手处理。

  洪成矢离开后,浪穹表面恢复了平静,但暗地里的监控更加严密。于赠经过此事,虽保住了位置,却也吓破了胆,行事更加谨小慎微,对爨崇道的依赖虽在,却也多了几分审视。利罗式被严厉申饬后,气焰稍敛,但眼神中的阴鸷却更胜从前。

  爨崇道暗中与岩嘎的联系变得更加困难。他意识到,洪成矢的到来和迅速离去,背后定有深意。

  不久之后,零星的消息开始通过各种渠道传入浪穹,逐渐拼凑出一幅令爨崇道心头发凉的图景。

  原来,就在他于浪穹苦心孤诣地挑动内斗、联络吐蕃之时,外部的大势已悄然逆转。雅砻江之败,虽然挫伤了皮逻阁的威望,却也让他更加清醒地认识到,绕过西川直接“通唐”的艰难。而大唐方面,西川节度使对南诏的警惕和打压并未停止,但长安的唐王室,在得知南诏使团受挫后,态度却发生了微妙变化。

  唐玄宗李隆基,这位开创了开元盛世的帝王,虽有晚年怠政之嫌,但其雄才大略与掌控四夷的野心未减。他敏锐地察觉到南诏与西川之间的龃龉,以及皮逻阁试图直接与中央联系的意图。这在他看来,或许是一个绕过边镇、直接加强对西南控制的契机。同时,南诏在洱海区域的崛起已成事实,与其一味打压,不如加以羁縻,使其成为遏制吐蕃南下的一枚棋子。

  于是,就在爨崇道被困浪穹,挣扎于内部倾轧之时,来自大唐长安的使者,携带者皇帝的敕书与赏赐,经由西川(虽不情愿,却也不敢明违皇命),再次踏入了羊苴咩城。

  这一次,皮逻阁展现了极高的外交手腕。他放低了姿态,对天使极尽恭敬,将雅砻江之败归咎于“路途艰险、部落不明王化”,并再次表达了归附天朝的“赤诚”。他接受了唐玄宗的册封(虽非最初期望的高规格),并同意纳贡、遣子入朝(实则多为监视),在名义上,彻底将南诏纳入了大唐的羁縻体系。

  这一系列动作,速度快得惊人。当爨崇道通过岩嘎艰难传来的信息,拼凑出事情全貌时,唐使已然离去,南诏与大唐之间的关系,进入了一个表面恭顺、实则各取所需的新阶段。

  对皮逻阁而言,他获得了大唐朝廷的正式承认,极大地巩固了其在南诏内部及各部落间的正统性与权威,有效压制了因雅砻江之败而蠢蠢欲动的反对声音。虽然未能直接“通唐”获取最大利益,但借此摆脱了外交上的孤立,赢得了喘息和发展的时间。

  然而,对爨崇道,对爨氏复辟的最后希望而言,这无疑是致命一击。

  “大势已去……”深夜,爨崇道独立于浪穹荒凉的山崖之上,任凭冰冷的山风撕扯着他的衣袍。远处,羊苴咩城方向似乎有隐约的灯火与笙歌传来,那是皮逻阁在庆祝与大唐关系的“破冰”。而他,却只觉得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蔓延至全身。

  他所有的谋划,所有的隐忍,所有的冒险——联络吐蕃、挑动内斗、积蓄力量——在唐诏关系缓和这庞然大物面前,都显得如此渺小和可笑。皮逻阁获得了大唐的“背书”,地位更加稳固,洪成矢等人的权力也随之加强。他爨崇道,一个前朝余孽,在大唐朝廷已然承认皮逻阁统治合法性的前提下,其利用价值已急剧降低,甚至变成了一个可能破坏“唐诏友好”的不稳定因素。

  复辟爨氏?光耀南中?在这新的“大势”面前,已近乎镜花水月。无论是皮逻阁,还是如今态度暧昧的大唐,都不会允许一个可能打破西南平衡的“爨氏”再次出现。

  岩嘎再次冒险前来会面,这位坚韧的浪穹汉子,脸上也充满了迷茫与愤懑:“公子,我们……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吐蕃那边还在催促……”

  爨崇道望着漆黑如墨的夜空,良久,才沙哑着开口,声音里带着无尽的疲惫与一丝不甘的挣扎:“告诉吐蕃人,合作……暂缓。浪穹各部,继续潜伏,没有我的命令,绝不可轻举妄动。”

  “那公子您……”

  “我?”爨崇道嘴角勾起一抹苦涩到极致的弧度,“我已是无用之棋,或许……连弃子都不如。”洪成矢上次离去前那意味深长的一瞥,此刻想来,充满了杀机。皮逻阁稳定了外部关系,接下来,必然要着手清理内部的不稳定因素。而他这个失去了大部分利用价值,且知晓太多秘密的前朝余孽,下场可想而知。

  逃亡西川?在唐诏关系缓和的背景下,西川节度使是否还会冒着破坏大局的风险庇护他?恐怕他刚到边境,就会被当做“投名状”送给皮逻阁。

  留下的结局,似乎只有死路一条。

  希望仿佛彻底熄灭,只剩下冰冷的灰烬。他回想起自己多年的隐忍,父亲临死前的嘱托,黑齿部的鲜血,雅砻江的断梦……一切的努力,最终却抵不过时代洪流的一个浪头。

  然而,就在这极致的绝望与黑暗中,袖中那枚父亲留下的骨坠,那冰凉的触感,却仿佛一丝微弱的火种,顽强地灼烫着他的肌肤。

  真的……就这样结束了吗?

  复辟无望,但仇恨未消!皮逻阁依旧是那个吞并爨地、逼死父亲的仇敌!南诏与大唐的“友好”,不过是利益的暂时结合,其下依旧暗流涌动。浪穹、施浪遗民的怨愤并未消散,纳族人的不满仍在积累,吐蕃的野心也从未停止……

  大势东倾,烬未全冷。

  他不能就此认命。即使不能复辟爨氏,他也要让皮逻阁付出代价!即使身为灰烬,只要尚存一丝余温,也要灼伤仇敌的脚踝!

  他的目光重新聚焦,望向脚下这片沉浮着他命运的土地,眼神由绝望、茫然,逐渐转为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道路似乎已经断绝,但他或许可以在绝境中,硬生生踏出一条不同的路来——一条不再以复辟为目标,而是以复仇和搅动风云为归宿的,更为纯粹也更为危险的路。

  他缓缓握紧了拳,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羊苴咩城的笙歌隐隐传来,在他听来,却仿佛是送葬的序曲,只是不知,最终将为谁奏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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