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十日破三城(二合一)
十月二十一日,黄河浊浪滚滚,北岸大阳城血腥的气息久久不散,城破后的混乱迅速被肃清。
晋军在王凝之的严令下,入城之后,迅速清点大阳府库,剿灭秦军残党。
郭骞此次撤退的仓促,并未如之前一样准备充分,大阳城中遗落了不少粮秣辎重、弓弩箭矢,成为王凝之大军最好的补给。
看着一车车被清点入库的物资,阿山咧了咧嘴。
“这郭骞怕不是个长腿将军,跑得倒比兔子还快,倒给咱留了份大礼。”
王凝之脸上却无太多喜色。
陕县守将郭骞此人,绝非庸碌之辈。陕县焚粮弃城,大阳仓促撤退,乍一看是连战连败,但都是输在王凝之的奇兵之上。
这人能在大阳如此局势之下,依旧带领残部撤退,而非溃败,就足以见其才能。
王凝之的目光从大阳的断臂残垣上离开,看向了西边的天际。
那里,是弘农郡的咽喉,扼守崤函古道西段门户的重镇——弘农。
“传令!就地休整一个时辰,饱食之后,即刻拔营!”王凝之的声音斩钉截铁,“留洛阳兵两百卒驻守大阳、陕县,接应殷中军大军。其余将士,随我直扑弘农。兵贵神速,绝不给秦军喘息筑垒之机。”
六千余晋军精锐,挟大阳之胜威,如同出匣的猛虎,沿着汾水河谷,卷起漫天烟尘,向着西面百里之外的弘农城猛扑而去。
弘农城头,寒风呜咽。
这座屹立于崤函古道险要处的坚城,此刻已披上了战争的甲胄。残破的城墙上布满了新修补的痕迹,守军们面色凝重,眼神中交织着恐惧与疲惫。
城头最高处,一面“杜”字将旗在朔风中猎猎作响,旗下站着的正是弘农守将杜威。
杜威年约四旬,身材中等,面容刻板。他并非胡彪那等莽夫,但也绝非郭骞般深谋远虑。面对郭骞带着近千残兵败将退入城中,他只冷冷地扫了一眼这位因“两度弃城”而声名狼藉的同僚,鼻腔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
“杜将军,”郭骞不顾身上多处包扎的箭伤,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晋军转瞬即至,其利器‘霹雳车’威力毁天灭地,非人力可挡。当务之急,需加固西墙,广布沙袋草垛于墙后,以缓冲石弹冲击。另遣精干士卒,多备滚木礌石火油,待其蚁附攀城时……”
郭骞不知道“回回炮”的真名,只能以相似的“霹雳车”称之。
“够了!”杜威不耐地打断他,语气冷淡,“守城之道,本将自有分寸。郭将军重伤在身,还是安心养伤为宜。至于那什么‘霹雳车’……”
他望向东面尘烟渐起的远方,嘴角勾起一丝不以为然的弧度,
“陕县、大阳城池低矮,为其所趁。我弘农城高池深,岂是那等小城可比?他王凝之纵有妖器,难道还能把天砸个窟窿不成?”
经过这几日的探查,秦军终于是将这支晋军主将的名字查了出来。
琅琊王氏出身,二十岁的梁国内史,杜威初见此情报时,也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过这也让其对王凝之轻视了几分,若是二十五的太守,他还会重视几分,但是二十岁?怕不是家里砸了不知多少真金白银下去,为这个士族子弟造的虚名罢了。
郭骞心中一沉。
杜威的轻慢,比胡彪的狂妄更令人绝望。他正欲再谏,却见远处地平线上,已出现了一条蠕动的黑线,紧接着是沉闷如雷的鼓点声和遮天蔽日的旌旗!
“报——!晋军先锋已至城东十里!”
杜威脸色微变,立刻喝道:
“擂鼓!全军戒备!弓弩手上墙!”
战争的阴云,瞬间笼罩弘农。
十月二十一日下午,晋军兵临城下。
没有试探,没有劝降。
时间对现在的王凝之来说是最宝贵的东西。
“架砲!”
冰冷的命令传遍晋军阵线。
在弘农守军惊疑不定的目光中,四座令人望而生畏的回回砲,再次于城外空地拔地而起,黑洞洞的抛臂如同死神的镰刀,直指弘农西墙!
呜——嗡——轰!
第一轮砲石如流星坠地,巨大的方形石弹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狠砸在夯土包砖的西墙上,沉闷如雷的撞击声让整个城楼都在颤抖。
烟尘弥漫,砖石飞溅。
虽然远不如在大阳时砸中箭楼那般血腥直观,但那撼山动地的威势,瞬间浇灭了杜威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顶住!加固城墙!”
杜威失声厉吼,脸色煞白。
战斗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吗,继大阳之后,弘农城也陷入了人间地狱。
回回砲的石雨昼夜不息,如同永不停歇的雷霆。
砲石落下之处,夯土崩裂,砖石粉碎,烟尘遮天蔽日。守军如同惊弓之鸟,在城墙上来回奔命,用门板、沙袋、甚至拆毁民房的木梁,亡命地填补着不断出现的巨大豁口。
凄厉的惨叫声此起彼伏,那是被飞溅碎石击中或被倒塌墙体掩埋的士卒发出的绝望哀鸣。
郭骞对此早有准备,相对于惊慌失措的弘农守卒,“二度弃城”的他反倒是要镇定的多,他不顾伤势,拖着疲累的身体,日夜督战于城墙之上。嘶哑的声音在砲石轰鸣的间隙中回荡,指挥士卒躲避砲击,抢修工事。
他目睹着守军像割麦子般倒下,目睹着坚固的西墙在持续不断的轰击下哀鸣呻吟,裂开一道又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
弘农城,正在被一点点敲碎。
杜威也终于收起了所有的轻视,脸上只剩下恐惧和焦躁。逐渐的,他也停留于郭骞的指挥之下,甚至有时会下意识地看向这位遍体鳞伤的“懦夫”,全然忘记了自己才是弘农城真正的守将。
然而,被动挨打,只有死路一条。
第三日夜,砲击稍歇。
接连三日的不间断砲击,即使是巨大的回回炮也不堪重负,需要歇息片刻。
但城墙上那道被反复轰击的巨大裂缝,如同恶魔咧开的巨口,在月光下显得狰狞可怖。
冷风灌入,发出呜咽之声。
郭骞拄着长刀,立于裂缝之前,三天的亲临前线,他的眼睛被流失击瞎了一只,他用仅剩的一只独眼望着城外晋军营寨中那如同巨兽蛰伏的砲阵轮廓,其中燃烧着决绝的火焰。
砲阵周围虽有弓弩手警戒,但夜色是最好的掩护。
他要袭营。
“将军!不可!您伤太重了!”
亲兵跪地哭求。
“是啊将军!晋军防备森严,此去九死一生啊!”
副将也苦苦劝阻。
“九死一生?”
郭骞惨然一笑,指着身后那道吞噬了无数袍泽生命的裂缝,
“留在此地,便是十死无生。那霹雳车不毁,弘农必破,吾等皆成齑粉。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若能焚其一砲,便是为城中数千军民,争得一线生机。随我死志者,来!”
数十名血性未泯的死士默默集结在郭骞身后。
他们用布条缠紧兵刃,脸上抹满黑灰,眼中只有赴死的决然。
子时刚过,弘农西门悄然开启一线,郭骞率领数十死士,如同暗夜中的幽灵,悄无声息绕过城池,扑向晋军砲阵。
然而,王凝之怎会对此没有防备?
砲阵外围,早已遍布暗哨。
“敌袭!!”
凄厉的警报划破夜空。
刹那间,砲阵周围亮起无数火把,如同白昼。密集的箭雨如同倾盆暴雨,从四面八方攒射而来。
“举盾!冲!”
郭骞目眦欲裂,嘶吼着向前冲锋。
噗噗噗!
箭矢入肉声不绝于耳。身边的死士如同被割倒的麦子,接连倒下。
郭骞奋力格挡,但肩头、大腿瞬间又添新伤,剧痛几乎让他昏厥。火光映照下,他看到了砲阵近在咫尺,也看到了阵后年轻主将那冰冷如霜的目光。
“撤!快撤!”
亲兵队长用身体为郭骞挡开几支致命箭矢,厉声嘶吼。
功败垂成。
一场早有预料的夜袭,也如预料般落下帷幕。
郭骞心如刀绞,一口鲜血喷出。在亲兵死命拖拽下,他带着满身箭伤和仅存的七八名残兵,如同血人般踉跄着逃回弘农。
身后,是晋军震天的喊杀与嘲讽。
至十月二十四日,在回回炮日夜不息的蹂躏下,弘农西墙那道巨大的裂缝终于彻底贯穿,形成一个数丈宽的恐怖豁口。
虽然守军亡命地用门板、泥沙、甚至同伴的尸体填充,但在阿山率领的晋军精锐步卒持续不断的冲击下,豁口摇摇欲坠,每一次冲击都伴随着血肉横飞和守军绝望的怒吼。
杜威早已身披数创,在一次亲自带兵堵口时,被一支从豁口外射入的弩箭洞穿咽喉,当场毙命。
弘农城失去了名义上的最高指挥。
城破在即,绝望如同瘟疫蔓延。
王凝之看着那摇摇欲坠的豁口,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时机已到!
他召来阿山,郑重地将一个密封的、沉重异常的木桶交给他。
“这是咱最后的火药了,我在梁国打了一月的豪强,也就弄了这么多。待我砲石齐射掩护,你亲率陷阵死士,将其置于豁口内侧承重之基下,引燃药线即退。就如往常一样,可懂?”
王凝之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阿山看着那散发着刺鼻硫磺硝石味道的木桶,眼神炽热,重重点头。
“郎君,俺知道了。”
十月二十五日,子时。
万籁俱寂,唯有寒风呼啸。
弘农城内外,疲惫的守军与蓄势待发的晋军,都在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突然!
呜——嗡——轰!
四座回回炮经过修缮之后,再次发出怒吼。
巨大的砲石并非砸向豁口,而是精准地轰击在豁口两侧的城墙上,压制着可能出现的守军。
就在这震耳欲聋的轰鸣掩护下,数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晋军阵中潜出,在夜色的掩护下,悄无声息地摸到了那道巨大的豁口前。为首者正是巨汉阿山,背后铁甲之上,背着那个沉重的木桶。
豁口内侧,守军刚刚被砲石压制得抬不起头。阿山等人如同狸猫般钻入豁口,直扑内侧支撑墙体的一处巨大石基,动作快如闪电。
“放这里!”
阿山低吼,与死士合力将木桶塞入石基缝隙深处。一名专门训练过的士卒迅速掏出火折子,点燃了桶口延伸出的粗长药线。
嗤——!
刺鼻的青烟冒出,火星急速蔓延。
“撤!”
阿山大手一挥,几人如同来时一般,贴着城墙阴影,亡命向豁口外奔逃。
等到守军发现异常之时,却已经晚了。
“有人!放箭!”
“他们要干什么?!”
稀稀落落的箭矢射来,但为时已晚!
轰隆——!
一声前所未有、远超雷霆的恐怖巨响,骤然在弘农城瓮城副门内侧炸开。仿佛大地深处沉睡的巨神被惊醒,发出了毁天灭地的怒吼。
整个弘农城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炽热刺目的橘红色火球伴随着浓得化不开的黑烟冲天而起,狂暴的气浪如同无形的巨锤,瞬间横扫四面八方。
以爆炸点为中心,坚固的夯土砖石如同酥脆的饼干般被彻底撕裂、粉碎、抛飞。
那座支撑着瓮城副门和上方大片城墙的巨大石基,连同周围十数丈的墙体,在震耳欲聋的崩塌声中彻底消失。原地只留下一个巨大的、燃烧着的、冒着滚滚浓烟的深坑。巨大的碎石如同冰雹般砸向四周,将附近来不及躲避的守军砸成肉泥。
瓮城副门,连同上方一大段城墙,在所有人呆滞的目光中,如同被巨神之手抹去,轰然坍塌。
一个宽达数十丈的死亡通道,豁然洞开。
烟尘稍散,露出了外面早已严阵以待、如同钢铁洪流般的晋军主力。
王凝之身披玄甲,长剑前指,声震四野。
“杀——!”
“杀啊——!!!”
阿山身先士卒,率领着如狼似虎的晋军精锐,踏着灼热的瓦砾和守军的残肢断臂,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入弘农城内。
最残酷的巷战,终于是爆发。
残存的守军依托街道、房屋进行着绝望而惨烈的抵抗。每一条街巷,每一座院落,都变成了血肉磨坊。晋军虽然势大,但在守军困兽犹斗的搏杀下,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精锐士卒伤亡逾千。
混乱的厮杀声中,郭骞的亲兵架着重伤垂危的他,在残垣断壁间艰难地向西城移动。
“将军!快走!西门尚在!我们护您杀出去!”
亲兵队长声音带着哭腔。
“走?”
郭骞猛地推开搀扶的亲兵,因失血过多而苍白的脸上,此刻却泛起一种异样的潮红。
“老子这次不走了!”
他拄着断刀,踉跄几步,登上了一处尚未完全倒塌的瓦砾高台。这里,正好能俯瞰那巨大无比的爆炸坑洞和正在涌入的、无穷无尽的晋军洪流。
他看到了。
他终于看到了王凝之那最后也是最恐怖的杀招,那根本就不是凡间之力!妖器?仙术?都不重要了。
他败了,败得彻彻底底。
然而,他的眼中却没有恐惧,没有绝望,反而燃烧起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他看到了晋军冲入城后激起的漫天烟尘,看到了那无数被践踏的“杜”旗帜碎片……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照亮了他最后的神智。
“君恃妖器,终有尽时!”
郭骞猛地挺直了残破的身躯,无视了身边亲兵绝望的呼唤,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仰天发出震彻废墟的狂笑,声如夜枭泣血。
“哈哈哈哈!王凝之!今日城破又如何?十日破崤函?好大的威风!然汝妖器连施,火器已尽。我陕县精骑,早已将信送到长安。关中有备,坚壁清野。潼关天险,十万虎贲!尔等孤军深入,已是强弩之末,粮道漫长,后援断绝!这最后,还是我赢了!尔等,必困死于关前!哈哈哈哈——!”
狂笑声中,在亲兵目眦欲裂的注视下,郭骞猛地将手中断刀横于颈间,狠狠一拉。
噗——!
滚烫的热血如同最后的赤旗,喷溅在身后那面斜插在瓦砾堆中、残破不堪却依旧倔强飘扬的“陕县都尉”战旗上。
他的身躯剧烈摇晃了一下,却依靠着断刀和意志,如同山岳般巍然挺立,怒目圆睁,死死盯着晋军涌入的方向,再也不动分毫。
这位二度弃城的“长腿将军”,最后竟然自尽于弘农城头。
王凝之策马踏入这片修罗场般的废墟。
硝烟未散,血腥扑鼻。
阿山正指挥着士卒清剿残敌。胜利的欢呼开始零星响起,并迅速连成一片。十日之内,连克陕县、大阳、弘农三座重镇,打通崤函古道大部,兵锋直指最后的湖县,此乃不世之功!
然而,王凝之的目光,却被瓦砾高台上那尊浴血挺立的身影牢牢吸引。
残旗猎猎,血染征袍。
那凝固在脸上的狂笑与轻蔑,那洞穿烟尘直刺而来的、充满诅咒与预言的目光,还有那句如同跗骨之蛆般在耳边回荡的“潼关难越”、“困死于关前”……
一股冰冷的寒意,悄无声息地爬上了王凝之的心头,瞬间冲淡了胜利的狂喜。
他勒住战马,望着郭骞那不屈的尸身,再望向西方潼关的方向,眉头第一次深深地锁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