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长槊拒马阵
震耳欲聋的轰鸣并非来自天空,而是脚下大地的剧烈痉挛。
那轰隆隆隆的蹄声不再是远处闷雷,已化作贴着耳膜碾压而来的灭顶狂潮,裹挟着足以撕裂魂魄的杀气。
拒马阵中,王凝之握槊的手指骨节绷紧到极致,槊柄粗糙的木纹深深嵌入掌心。他死死盯着那片席卷而来的刺目光幕与黄尘风暴,瞳孔深处映出那玄甲骑士狰狞扭曲的面孔,那柄直直指向自己胸膛的丈八长槊。
“拒马!顶住——!!!”
孙博的咆哮在死亡的序曲中炸开,压过一切喧嚣。
下一瞬,毁灭降临。
轰——!!!
沉闷到令人心脏骤停的巨响,裹挟着令人牙酸的、骨骼与金属、皮革与硬木瞬间碎裂的恐怖声响,如同炸雷般在阵前爆开。
那不是单一的撞击,而是数百次致命接触在极短时间内的叠加与共鸣。
苻菁亲率的千骑锋矢,其最锐利的尖端,狠狠凿在了重甲步槊兵组成的钢铁荆棘丛上。
冲在最前的数十骑秦军精锐,骑士身披铁甲,马匹同样配有这个时代最先进的皮甲,是这支铁骑无坚不摧的刀锋。
他们挟着雷霆万钧之势,带着踏碎一切的狂傲,悍然撞向那斜指长空、密如猬刺的步槊丛林。
结果却不是他们幻想中的势如破竹,而是死亡。
噗嗤!噗嗤!噗嗤!
令人头皮发麻的利器贯穿血肉的闷响,如同地狱的鼓点,密集响起。
三米有余的加长步槊,在重甲步兵身体抵死支撑和后排队列传递来的合力下,纹丝不动地迎接着毁灭性的冲击。高速奔驰的战马,带着巨大的动能,将自己的颈项、胸腔、甚至前腿根部,狠狠撞上了锋锐冰冷的槊尖。
槊杆猛地弯曲成惊心动魄的弧度,随即在巨大的压迫下瞬间绷直。特制的硬木槊杆承受住了这恐怖的力量传递,而槊尖则毫无阻碍地撕裂了单薄的皮革马铠,深深刺入战马的血肉之中。
滚烫的鲜血如同高压水枪般从巨大的创口里喷射而出,瞬间染红了槊杆、染红了重甲步兵的胸甲和面甲,更在空中泼洒开一片猩红的血雾。
“唏律律——!”
濒死的马嘶凄厉得刺穿云霄,带着无尽的痛苦与绝望。被步槊贯穿要害的战马,巨大的身躯如同被无形巨锤击中,前冲之势戛然而止,在巨大的惯性下轰然翻倒,将马背上的骑士狠狠掀飞,砸向更后方的槊林。
前排骑士的命运并未更好。有人被如林的槊尖精准地刺穿胸腹,铠甲在绝对的力量和角度下如同纸糊,矛尖透背而出;有人被倒下的坐骑压在身下,骨骼碎裂声清晰可闻;更有人被巨大的惯性直接抛入拒马阵深处,迎接他的是无数平举的、带着森然杀意的普通长矛矛尖。
嗤!嗤!嗤!
落马的骑士,无论是否还活着,瞬间被攒刺而来的长矛捅成了血淋淋的蜂窝,惨叫声刚起便戛然而止。
骑兵冲锋那无坚不摧的“矛头”,在接触拒马阵的刹那,便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布满尖刺的钢铁之墙。高速冲击的恐怖动能,被前排人马的瞬间惨死、被强行制造的巨大“肉垫”和层层叠叠的尸骸所抵消、所瓦解。
整个冲锋的狂飙之势,如同奔腾的怒江撞上了中流砥柱,猛地一顿。
苻菁就在这“矛头”稍后的位置。他的长槊距离王凝之的帅旗,甚至不足百步。
那刺鼻的血腥气混杂着内脏破裂的恶臭,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狠狠灌入他的口鼻。他胯下神骏的战马感受到了前方骤然停滞、堆积如山的死亡气息,发出惊恐的嘶鸣,前蹄高高扬起,几乎将他掀下马背。
“稳住!”
苻菁凭借惊人的骑术和膂力死死控住惊马,但眼前的地狱景象,却让他这位百战宿将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他引以为傲、纵横北地、摧枯拉朽的铁骑冲锋,竟在这从未见过的古怪步兵阵列前,栽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大跟头。
他们身上的甲胄,在那三尺有余的精钢锋刃之下,宛若纸糊。
更可怕的是后续的连锁反应。
前排的瞬间毁灭,制造的不仅是恐怖的死亡,更是混乱的源头。后方收势不及的骑兵,如同下饺子般接二连三地撞进这片由血肉、尸体和折断兵器组成的死亡泥潭。
砰!咔嚓!唏律律!
战马撞上倒毙的同袍尸骸,巨大的惯性让它们筋断骨折,悲鸣着翻滚倒地,将背上的骑士甩飞,落入更加致命的步兵矛林之中。侥幸未撞上的,也不得不仓促勒马减速。
高速冲锋的骑兵一旦失去速度,陷入这层层叠叠、长矛如林的步兵方阵,便如同陷入泥沼的猛兽,空有爪牙,却处处受制。
屠杀的主动权,瞬间易手。
“刺!”
“杀马!”
“围住他们!”
拒马阵深处,王凝之冰冷的声音穿透了混乱的战场。他没有丝毫犹豫,抓住了这稍纵即逝的转瞬战机。
“喝!”
重甲步槊兵齐声怒吼。前排的槊手在同伴的掩护下,奋力抽回深深嵌入马尸的步槊,后排的槊手迅速补位,槊尖依旧稳稳前指。
他们不再被动防御,而是开始主动向前挤压,利用长兵器的优势,精准地刺向那些被迫减速、在阵前挣扎的骑士侧翼或马匹缺乏防护的腰腹。
“戳死他们!”
“砍马腿!”
环绕两翼和后方的七百普通矛兵,更是爆发出一阵带着恐惧和疯狂的呐喊。长矛如毒蛇般从阵型间隙中刺出,专门寻找落马骑士和失速战马的空隙猛刺。更有悍勇的刀盾手从长矛兵的保护下矮身冲出,挥舞着环首刀,狠狠斩向那些因混乱而停顿的战马腿腱。
噗嗤!咔嚓!
利刃入肉、刀锋斫骨的声音不绝于耳。战马的悲鸣和骑士的惨叫此起彼伏。失去速度的骑兵,在密集的步兵阵中寸步难行。
晋军步兵如同冰冷的绞肉机器,利用人数和配合的优势,开始有条不紊地分割、包围、吞噬陷入阵前狭小区域的秦军骑兵。
每一个倒下的秦骑,都成为后续同袍的绊脚石。泥沼正在形成,吞噬的速度远超苻菁的预料。
“呜——呜——呜——!!!”
就在这短短几个呼吸间,损失已近百骑的惨烈关头,一声急促而凄厉的号角声陡然从秦军后方响起,穿透了震天的喊杀。
是苻菁!
这位沙场老将,在冲锋势头被硬生生扼住、部队陷入绞肉泥潭的瞬间,展现出了惊人的决断力。他没有被愤怒和耻辱冲昏头脑,更没有抱着一丝侥幸命令后续部队继续硬冲这片死亡丛林。
撤!
必须立刻撤出来!
这古怪的步兵阵列,绝非蛮力所能击破。再耽搁下去,陷入阵前的数百精锐,将被这片钢铁沼泽彻底吞没。
“撤!快撤!”
苻菁身边亲卫声嘶力竭地传递着命令。
急促的号角如同救命符咒。尚在阵外、未被泥沼完全吞没的秦军骑兵如蒙大赦,拼命勒转马头,不顾一切地向后、向两翼拉扯脱离。而阵中那些尚能挣扎的骑兵,也爆发出求生的本能,疯狂抽打战马,甚至不惜践踏同袍的尸骸,也要逃离这恐怖的钢铁荆棘和如林长矛。
撤退同样混乱而血腥。拥挤、踩踏、被后方涌上的步兵刺落下马……当秦军骑兵如同退潮般从阵前那片染血的泥泞土地上脱离时,又留下了数十具尸体和哀鸣待毙的伤马。
烟尘依旧弥漫,但震天的喊杀和冲锋的蹄声暂时停歇,只剩下伤者凄厉的哀嚎、战马垂死的悲鸣,以及兵器碰撞的零星声响。
苻菁已经退到了距离拒马阵约二百步外相对安全的高坡上。
他脸色铁青,玄甲上溅满了点点血污,鹰隼般的目光死死盯着那片依旧沉默矗立的钢铁丛林。丛林前,百余具人马的尸体和散落的兵器,构成了一幅触目惊心的死亡画卷,无声地嘲笑着他片刻前的狂傲。
他引以为傲的铁骑,竟在这小小的步兵方阵前,折损了将近一个百人队,而对方的阵列核心,那三百重甲步槊兵组成的内核,虽然前排明显出现了伤亡减员的缺口,但整体阵型竟巍然不动。
耻辱!巨大的耻辱!
自马镫出现并大规模列装之后,本以为已经被时代所淘汰的长枪拒马阵,竟然在那古怪长槊和重装铁甲的加持下,再次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更让他心头滴血的是,这支晋军的核心战力,其坚韧和杀伤力远超他的想象。
那长得出奇的长矛,那三人一组的配合,那面对铁骑冲锋时冰冷如铁的纪律……这绝非普通的乌合之众。
“好个王凝之……好个铁壁!”
苻菁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握着长槊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指节咯咯作响。怒火在胸中燃烧,但更强烈的,是震惊和一种棋逢对手的凝重。
对方主将看着分明那么年轻,怎么老练如同自己这个百战宿将。
他猛地抬头,望向远处硝烟渐散的湖县城墙。晋军的大部队仍在源源不断地向破开的城门涌入,但速度明显快了许多。显然,对方主将争取到了最关键的时间。
“苻勇何在?”
苻菁厉声喝问。他派出左翼千骑由裨将苻勇统领,本意是迂回北面山麓,切断晋军退往弘农之路。但如今王凝之主力选择退入湖县死守,这支伏兵已失去了原本的战略意义。
“禀大王!”一名浑身浴血的传令兵飞马而来,“苻将军已率部清扫了晋军后方的斥候,正向此处靠拢!”
“传令苻勇!”苻菁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放弃原定目标,全速向我靠拢。”
“诺!”
传令兵拨马疾驰而去。
苻菁的目光再次投向那片钢铁丛林,以及丛林后正在缓缓向城门移动的晋军大队,眼中闪烁着凶狠而冷静的光芒。
“王凝之……”他低声自语,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你以为躲进龟壳就安全了?你的阵虽坚,但又能扛我几轮?你的人……还能撑多久?”
他手中长槊缓缓抬起,并非指向拒马阵,而是遥遥指向了湖县那残破的城门方向。
拒马阵中心。
王凝之依旧立于孙博身侧,玄色披风已被鲜血和尘土染得斑驳不堪。他手中的马槊斜指地面,槊尖一滴粘稠的鲜血正缓缓滴落,融入脚下被踩踏得泥泞不堪的褐红色土地。
阵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汗臭味,夹杂着伤者压抑的呻吟。
“报——!”一名浑身是血的重甲步槊兵什长踉跄奔至王凝之身前,声音嘶哑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禀郎主公。前阵左曲三屯……伤亡过半,槊……槊折了三十七杆。”
王凝之的目光扫过前方。
第一线承受冲击的重甲槊兵,减员清晰可见,部分位置出现了空缺,由后排补上,但阵型骨架未散。
士兵们脸上沾满血污汗渍,胸膛剧烈起伏,许多人持槊的手臂都在微微颤抖。巨大的冲击力和血腥的搏杀,消耗了他们太多的体力。
“知道了。”王凝之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重甲营,无愧铁壁之名。”
他抬起头,望向远处高坡上那重新整队、虎视眈眈的黑色骑兵洪流,以及更远处烟尘中隐隐出现的、另一支快速靠近的骑兵身影。
苻菁的主力骑兵虽然受挫,但远未被击溃,其分散的两翼也即将合拢。
更致命的是,自己这支断后部队的体力……
“牛七!”
王凝之低喝。
“在!”
牛七的身影从阵侧闪出,他脸上新添了一道血痕,亲兵队也折损了数人,但四座回回砲所在的位置,已然腾起了数股浓黑的烟柱,夹杂着噼啪的爆燃声,火油燃烧的刺鼻气味随风飘来。
“砲已焚毁,郎君!”
牛七的声音带着一丝完成任务后的释然和疲惫。
“好!”
王凝之眼中闪过一丝痛惜,随即被决绝取代。他猛地转身,看向身后。弓弩手在赵晨指挥下已开始有序后撤向城门,权翼也在竭力组织辅兵和剩余辎重加速入城。阿山部在城门口构筑的防线隐约可见。
时间,依然紧迫。
“孙博!”王凝之的声音陡然拔高,“拒马阵,缓步后退吗,目标城门。长槊重甲营居前,矛兵护住两翼及后方。赵晨弓弩,梯次掩护,不得慌乱。退一步,稳一步!违令者,斩!”
“诺!”孙博的咆哮再次响起,“重甲营!听令!槊向前——缓步——退!”
“喝!”
重甲步槊兵再次发出低沉的怒吼,这吼声中带着疲惫,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巨大的步槊依旧斜指前方,闪烁着寒光。
整个钢铁丛林,开始如同一个巨大的、布满尖刺的钢铁堡垒,在弥漫的硝烟与血色中,缓缓地、坚定地向着湖县那洞开的、象征生机的城门,移动。
每一步后退,都异常沉重。脚下是黏滑的血泥,身旁是倒伏的同袍与敌骑的尸体,前方是虎视眈眈、随时可能再次扑上来的秦军铁骑。
王凝之走在阵中,每一步都清晰感受到身边士兵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恐惧。
他知道,这沉默的撤退,是在与死神赛跑。苻菁的下一轮攻击,随时可能如狂风暴雨般降临,而自己这支断后之师,已是强弩之末。他抬头望向城头,阿山粗犷的身影正在那里焦急地挥手。
生路就在前方,却步步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