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王凝之,纳命来
十月二十七日,午时三刻。弘农河西岸,湖县城下。
湖县低矮的城墙在冬日的阳光下显得有些颓败。
经过数日亡命奔袭和弘农血战,晋军虽疲惫,但士气在王凝之的犒赏和战功许诺下强行维系在一个高点。此刻,他们正执行着主帅最后一道攻击命令。
“架砲!”
王凝之的声音冷冽如冰,穿透了河风的呜咽。
四座令人望而生畏的回回炮,在数百名工匠和辅兵的奋力协作下,于河岸开阔地带艰难地拔地而起。
粗大的支架深深楔入泥土,绞盘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巨大的抛臂如同沉睡的远古凶兽,缓缓抬起,黑洞洞的投射勺口,冷酷地指向了湖县摇摇欲坠的城门楼。
阿山一身厚重铁甲,如同一个钢铁巨人立在阵中,正指挥着前军精锐步卒列阵于砲阵之前,准备在砲击之后第一时间突击城门。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那扇破败的木门,只待石落门开,便要一鼓作气杀入城中,肃清那区区百余守军。
时间,在紧张的架设和等待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过一刻,王凝之心头的不安便加深一分。
终于,砲阵准备就绪。
“装填!目标,湖县正门!”
阿山怒吼下令。
巨大的方形石弹被费力地吊入投射勺。
砲手们屏住呼吸,只待王凝之一声令下。
“放!”
呜——嗡——轰!
四枚石弹撕裂空气,带着刺耳的尖啸,如同陨星坠地,狠狠地砸向湖县城门。
砰!轰隆——!
巨大的撞击声震得大地都在颤抖。烟尘冲天而起,伴随着木料爆裂的刺耳声响。湖县那本就称不上坚固的城门楼,在一轮精准的砲击下,瞬间被撕开了一个巨大的豁口。
经过这几日的鏖战,王凝之手下的砲兵们已经与这种大杀器开始熟络。
城门扭曲变形,轰然向内坍塌。
“城门破了!”阿山眼中精光爆射,猛地举起手中巨斧,“儿郎们!随我杀进……”
他震天的怒吼尚未完全出口,异变陡生。
“咻——嘭——!!!”
一声尖锐到刺破耳膜的锐响,陡然从东南方向的天际传来。
所有人,包括王凝之、阿山、以及正待冲锋的士卒,都不由自主地抬头望去。
只见东南方的天空中,一朵巨大而诡异的赤红色“花朵”,在正午刺眼的阳光背景下,猛然炸开。
那光芒是如此耀眼,如此突兀,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妖异感,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那是……烟花?!
王凝之第一个反应过来,紧着这,他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猛地一沉。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脊椎骨窜上头顶,浑身汗毛倒竖。
“东南,敌袭!最高警戒!!”
他几乎是嘶吼着喊了出来,声音因为惊骇和紧绷而变了调。
这个时代,当然只有王凝之这个穿越者拥有火药,这烟花,当然也是王凝之制作的。
那是他剩余的一些边角料,制作而成,秘密分发给最精锐的斥候小队的最后传信手段。
点燃它,意味着斥候小队遭遇了无法及时传递的灭顶之灾,意味着发现了足以毁灭全军、必须不惜一切代价立即警示的恐怖威胁。点燃它,也等同于暴露了自己的位置,对于继续隐蔽的斥候来说,无异于宣判了自己的死亡。
是谁?在哪?有多少人?!
王凝之脑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
东南方?崤函古道来路?殷浩大军的方向?!
难道……殷浩没来?还是说……是上洛的苻菁,不顾桓温的威胁,打算抛弃上洛也要吃掉自己这支精兵?
“斥候!东南方向斥候有信吗?!”
王凝之厉声喝问身旁的牛七。
牛七疤痕纵横的脸上能看出一些惊骇,他的声音比往常更嘶哑了几分。
“一刻钟前,东南十里哨位还有例行回报……无异状……”
一刻钟!仅仅一刻钟!
一支足以让精锐斥候小队连发出完整警报都做不到,只能以生命点燃烟花的敌军,就从十里之外,冲到了足以威胁大军的位置?!
这速度……唯有最精锐的骑兵,而且是……全力冲锋的骑兵!
王凝之面色难看异常。
与此同时,东南方向,灵宝山谷出口附近。
苻菁勒住战马,鹰隼般的目光死死盯住空中那朵正在迅速消散的诡异“赤花”。他从未见过此物,但那尖锐的啸叫和刺目的光芒,瞬间让他嗅到了极度危险的信号。
“晋贼有异术传讯!”
苻菁脸色一沉,眼中杀机暴涨,
“他们发现我们了!快!全军加速!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冲垮他们!杀——!!!”
“呜——呜呜——!!!”
秦军的冲锋号角骤然变得急促而狂暴,如同催命的丧钟。
“轰隆隆隆——!”
铁骑洪流的速度再增。
苻菁一马当先,玄甲反射的阳光更加刺眼,如同移动的耀阳战车。尾随的骑兵疯狂抽打战马,马尾拖曳的树枝扬起遮天蔽日的滚滚黄尘,如同一条咆哮的黄色恶龙,向着河岸边的晋军主阵,狂飙突进,大地在铁蹄下呻吟颤抖!
河岸边,晋军大营瞬间炸开了锅。
那诡异的烟花,主帅的嘶吼,紧接着是东南方地平线上骤然腾起、急速逼近的冲天烟尘以及那闷雷般越来越响、震得人心胆俱裂的马蹄轰鸣。
再迟钝的士兵也明白了——灭顶之灾,正从他们以为最安全的后方,以排山倒海之势碾压而来。
恐慌如同瘟疫般在刚刚准备攻城的晋军中蔓延。
前军正准备冲入湖县,中军在架砲、守护辎重,后军……后军几乎毫无防备。许多士卒茫然四顾,不知所措;辎重营的辅兵更是吓得魂飞魄散,乱作一团。
连日奔袭作战,所有晋军胸口憋着那一口气,眼看就要在苻菁的马蹄下泄了。
“肃静!!”
王凝之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强行压下了部分骚乱。
他此刻的大脑在极度的危机下,反而进入了一种冰冷到极致的超然状态。没有时间恐惧,没有时间思考殷浩为何不至,更没有时间质问斥候网的疏漏。
他必须在数息之间,做出决定全军生死的决断!
目光如电般扫过战场:
湖县城门已破,城内守军不足为惧,但阿山的前军尚未入城肃清。四座庞大的回回砲,刚刚架设完毕,此刻成了巨大的累赘,拆卸转移需要大量时间,而敌人转瞬即至。
大军混乱,首尾难顾,尤其是辎重营和尚未列阵的后军,暴露在骑兵冲锋的正面。唯一可依赖的,是刚刚列阵于砲阵前,准备攻城的阿山部前军精锐,中军拱卫的长矛兵,以及……眼前的湖县!
“阿山!”王凝之厉声喝道,“加速入城肃清。即刻率你本部前军,退入湖县城中,依托城墙、瓮城,建立防线。给我守住城门,接应大军。城未肃清,便在城门口巷战,务必守住入城通道!此乃我军唯一生路!快!”
“郎君!”阿山目眦欲裂,看向王凝之,“那你……”
“执行军令!”王凝之不容置疑地打断他,“快!入城!守门!”
阿山虎目含泪,即使他脑袋不太灵光,也知道郎君的做法无疑是此时最好的选择。他猛地一跺脚,嘶吼道:
“前军听令!随俺入城,肃清城门,死战不退!”
两千前军精锐,在阿山的带领下,如同决堤的洪水,不再理会城内可能存在的零星抵抗,疯狂涌入那被砲石轰开的城门豁口,迅速抢占城门口和附近的街巷、房舍,开始构筑临时的防御工事。
“赵晨!”王凝之转向自己的部将,“你率所有弓弩手,即刻上砲阵高地!无差别覆盖射击东南方向,迟滞骑兵。能拖一刻是一刻!”
“诺!”
赵晨领命,带着数百弓弩手迅速爬上砲阵所在的高坡。
“权翼!”王凝之的目光落在幕僚身上,带着一丝决绝,“组织所有辅兵、工匠、非战斗人员,立刻向湖县城门撤退。辎重……能抢多少抢多少,抢不了的,弃!”
权翼脸色惨白,但深知此刻每一息都关乎生死,重重点头,“属下明白!”转身便冲向混乱的辎重营。
最后,王凝之的目光落在了身边那仅有的三百名身披重甲、手持步槊的精锐重步兵,以及七百名手持长矛的普通矛兵身上。
这是他最后的、也是最坚固的盾牌!
“孙博!”王凝之看向在谯城战役中立下大功,被升为重步兵统领的孙博,“率你部步槊兵,列于砲阵之前。目标东南,结‘拒马阵’,死战!为大军撤退争取时间!”
“末将领命!”
孙博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毫无波澜,眼中只有冰冷的死志。
自己能从姚襄官署中救出郎君一次,那就能再救一次。
他猛地转身,嘶声咆哮。
“重甲营,结阵!槊——向前!”
“喝!”
三百重甲步槊兵齐声怒吼,沉重的甲叶碰撞声如同钢铁风暴的前奏。他们三人一组,巨大的步槊斜指前方,迅速在砲阵与东南来敌之间,结成了一个密集的、闪烁着死亡寒光的钢铁丛林——标准的反骑兵“拒马阵”。
自在丹徒训练这支步槊兵之初,王凝之就是奔着以步制骑去的,也正是因为如此,这支部队也是王凝之丹徒旧部之中,伤亡最小的一支。
“其余矛兵!”王凝之看向那七百普通长矛手,“环绕重甲营两翼及后方,填补空隙。长矛平举,有进无退!”
“诺!”
七百矛兵轰然应诺,虽无重甲,虽然眼中含怯,但是看着那决绝的、迅速占据战场中心的三百步槊兵,他们仿佛受到了某种鼓舞,也迅速在拒马阵外围形成了第二道防线。
阵势刚成,王凝之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四座庞大的回回砲。
那是他在丹徒的心血之一,他横扫崤函的最大依仗,领先这个时代的战争利器。此刻,却成了他最致命的软肋。
这东西绝不能落入秦军之手。
“牛七!”王凝之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决断,“带你的亲兵死士队,去。把那四座砲……烧了!”
“烧……烧了?”
冷静如牛七,也是一时没反应过来。
“对,烧了!”王凝之斩钉截铁,眼神如刀,“立刻!马上!倒火油!引火!在敌军冲上来之前,必须让它们彻底化为灰烬。快去,不惜任何代价!”
牛七看着王凝之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决绝,瞬间明白了这“妖器”落入敌手的可怕后果。他猛地抱拳,嘶声道:
“郎君放心,牛七在,砲必成灰。”
说罢,带着数十名最悍勇的亲兵,扛起早就备好的火油桶,亡命般扑向那四座回回砲。
“弓弩手!准备——”
砲阵高地上,赵晨的嘶吼声传来。
王凝之深吸一口气,从身边亲卫手中接过了属于自己的那一杆马槊。他没有上马,而是大步走到了拒马阵的中心,与孙博并肩而立。
玄色的披风在东南方卷来的狂风中猎猎作响,年轻的脸庞上,最后一丝犹豫和不安已经消失,只剩下如同千年寒冰般的冷静与一往无前的死志。
他的目光越过孙博宽厚的肩膀,死死盯住东南方。
那里,烟尘已经近在咫尺。
黄色的沙尘如同吞噬一切的巨兽,翻腾滚动,遮蔽了小半个天空。沙尘之前,是一片刺得人睁不开眼的、跳跃闪烁的死亡光幕——那是秦军铠甲反射正午烈阳形成的毁灭狂潮。
光幕的最前端,一点玄色如同地狱的领航者,带着冲天的杀气,正是前秦平昌王苻菁。
轰隆隆隆——!
马蹄声已经不再是闷雷,而是近在咫尺的惊涛骇浪。大地剧烈地颤抖,仿佛随时会裂开。烟尘呛入口鼻,带着血腥和死亡的味道。
秦军骑兵冲锋时那如同野兽般的咆哮和喊杀声,已经清晰可闻,汇成一股令人灵魂颤栗的声浪,排山倒海般压来。
“稳住!”
孙博的声音如同磐石,在震耳欲聋的轰鸣中清晰传递到每一个重甲步槊兵的耳中。数百支步槊的尖锋,在剧烈震动的地面上,纹丝不动地指向那片汹涌而来的毁灭狂潮。
王凝之握紧了槊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能清晰地看到冲在最前面的苻菁那张因嗜血而扭曲的脸,看到对方眼中那仿佛要将自己生吞活剥的狂暴杀意。
“放箭——!!!”
赵晨的嘶吼声终于响起,带着破音的绝望。
嗡——!
数百支羽箭从砲阵高地上腾空而起,如同飞蝗般扑向那片光幕与烟尘。箭矢落下,在狂奔的骑兵洪流中激起几朵微不足道的血花,瞬间便被淹没。秦骑的冲锋速度,几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距离,百步。
苻菁看到了前方那堵突然出现的、闪烁着寒光的钢铁丛林,看到了那面在狂风中依旧挺立的“王”字帅旗,看到了帅旗下那个年轻得过分、却敢孤军深入崤函的主将身影。
“王凝之!纳命来——!!!”
苻菁的怒吼如同九幽魔啸,手中丈八长槊直指王凝之,全身的精气神都凝聚在这一槊之上。
他要一击,将这个胆大包天的晋军主将,连人带阵,彻底贯穿。
“拒马!顶住——!!!”
孙博的咆哮如同受伤的雄狮,响彻云霄。
轰——!!!
下一刻,赤色的狂飙,狠狠地撞上了沉默的铁壁。
钢铁与血肉的碰撞,发出了沉闷到令人心脏停跳的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