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梁国内史王凝之(二合一)
蠡台城东,临时搭起的点兵高台下,黑压压的人潮如同远处山头上的秋日枯草般铺满了整片原野。
十数日前还是姚襄部旗帜的蠡台大营,如今只余下肃杀的死寂。权翼、王亮等将领领着残余的部众肃立于前,近万道麻木、惊惶、窥探的目光沉沉压向高台之上那一道玄甲身影。
王凝之按刀而立,玄甲在初冬的薄阳下泛着冷铁的光,身后,牛七、阿山、赵晨、刘礼四人如铁铸的山峦拱卫,再往后,是王凝之嫡系两千部曲,铁甲、长槊、强弩沉默如林,寒芒吞吐。
无声的威压如同实质,沉沉碾过数万颗惶惑的心。
“末将权翼,率蠡台将士,归顺朝廷。请王将军示下。”
权翼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初冬微寒的空气,姿态恭谨,目光却低垂着,遮掩着目中满是算计的精光。
王凝之微微颔首,清朗的声音响彻全场。
“朝廷念尔等弃暗投明,只究首恶姚襄、姚益生,余者概不追究。自今日起,蠡台重归王化,尔等即为王师一员。”
短暂的死寂后,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混杂着庆幸与茫然的骚动。
王凝之冷眼扫过,那骚动如同被冰水浇下,瞬间平息。
“然!”王凝之话锋陡转,字字如冰珠砸落,“军有军规,国有国法。欲为新卒,先守新规!”
他手臂一挥,身侧的刘礼立刻捧出一卷早已拟好的绢帛文书,高声宣读:
“其一,蠡台旧部,悉数打散重编。每百人为一营,每营设百夫长一员,百夫长由尔等自举,报本将,龙骧将军刘启,骁骑将军魏璟分别核定。”
人群再次嗡然。打散重编,意味着旧有的宗族、派系、情谊将被彻底斩断。权翼与王亮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底的惊疑——这年轻的梁国内史,下手比他们预想的更狠、更快。
“其二,”刘礼的声音压过喧哗,冰冷如铁,“每营,由本将、刘将军、魏将军军中抽调精悍老卒十人,充任‘督战刀’。掌军纪,察异动,战时先登!”
“督战刀”三字一出,一股寒气瞬间弥漫开来。
那十名嫡系老兵,将成为悬在每一营降卒头顶的利刃,更是王凝之扎进降卒血肉中的耳目与爪牙。
“其三,”刘礼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森然杀气,“连坐!一营之中,一人逃亡,全营鞭刑二十。三人逃亡……”
他故意顿了顿,目光如电扫过前排那些脸色煞白的百夫长备选,
“斩百夫长!百夫长之家小,俱移谯城‘荣养’!”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蠡台城外,连风声都仿佛停滞了一瞬。
那“荣养”二字,带着何等赤裸裸的威胁。百夫长之位,瞬间成了烫手山芋,更是将家小性命牢牢系于王凝之掌中的枷锁。
权翼袖中的手指猛地攥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狠!太狠了!此策一出,哪个百夫长还敢不尽心竭力弹压部下?哪个士卒还敢轻易生叛逃之心?
这梁国内史看着年轻,心肠算计却是冷酷,转眼间便将数万降卒化作一盘凝固的沙,要牢牢攥在了自己手中。
……
……
寒月如钩,高悬于蠡台城头。
白日喧嚣散尽,军营深处,暗流却在无声涌动。几处羌人聚拢的营帐内,压抑的私语如同毒蛇吐信。
“姚公待我等恩重如山…岂能真降那晋狗小儿?”
“权翼、王亮骨头软了,我等羌人汉子,宁死不折腰!”
“听说……姚苌公子已北归中原,我等不如寻机……”
篝火噼啪,映照着几张年轻羌将激愤而扭曲的脸。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冰冷的夜色里,数十道铁塔般的黑影已如鬼魅般逼近。为首者正是马征,重甲覆身,连人带马只露出一双寒星般的眸子,手中破甲战斧在月光下流淌着粘稠的血光。
“将军有令,蠡台城外,有流寇作乱,袭杀我军士。凡遇可疑羌人聚众者,格杀勿论!斩首者,记功!”
马征低沉的声音自面甲下传出,冰冷的如同来自九幽。
“诺!”
身后甲骑低吼应和,杀机凛冽。
下一刻,重甲铁骑如同黑夜中扑出的巨兽,狠狠撞入那几座羌帐。
“谁?!”
“敌袭——!”
惊呼声、拔刀声、重甲撞击声、利刃破开血肉的闷响、垂死的惨嚎……瞬间撕裂了蠡台的宁静。
战斗毫无悬念。
仓促应战的羌人勇士,在全身覆甲的钢铁洪流面前,如同纸糊般脆弱。弯刀砍在重甲上只溅起几点火星,长矛刺中不过留下白痕,而马征等人的破甲战斧、钉头锤每一次挥落,都带起一片血雨残肢。
仅仅盏茶功夫,营帐便再无声息。
几具无头的羌人将领尸体被粗暴地拖出,头颅被随意抛在营门之外。随即,数支点燃的火箭射入营帐,烈焰冲天而起,迅速吞噬了一切痕迹。
马征勒马立于血泊边缘,面甲下传出毫无波澜的声音:
“清点战场,报:羌人内讧火并,我军巡营遇之,已尽数剿灭。其首级,悬于辕门示众三日!”
夜色深沉,火光映照着辕门上几颗面目狰狞、死不瞑目的头颅。辕门下,权翼裹着厚氅,静静地站着,脸色在火光跳跃下晦暗不明。他身后的亲兵低声道:
“参军,这分明是……”
权翼抬手止住他的话,目光扫过那些头颅,最终停留在远处王凝之军帐那一点摇曳的灯火上,缓缓道。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王将军…是在替我们所有人,清除后患。”
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叹服。这雷霆手段,快、准、狠,彻底掐灭了内部叛乱的火星,更将一顶“流寇作乱”的帽子扣得严严实实,无人能指摘半分。
论果决狠辣,姚襄也不及矣。
……
……
蠡台郡府正堂,烛火通明。
王凝之端坐主位,案上摊开梁国舆图,阿山、赵晨侍立两侧,新任梁国都尉的阿山甲胄在身,更显魁梧如山。堂下,谯郡豪族代表分坐左右,气氛微妙。
谯郡戴氏家主戴邈,须发半白,老成持重,拱手道。
“王内史雷霆手段,荡涤蠡台逆氛,还地方以清平,戴氏阖族感佩。内史但有驱驰,戴氏愿效犬马之劳。”
言语虽恭,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世家大族固有的审慎与观望。
一旁夏侯氏的家主夏侯方则显得热切得多,肥胖的脸上堆满笑容。
“内史年少英杰,国之栋梁!我夏侯氏在谯郡薄有田产人丁,愿献粮两千石,丁壮三百,助内史安境保民,共卫桑梓!”
这是显然是迫不及待要抱上新任太守的大腿了。
王凝之面上含笑,温言道。
“戴公、夏侯公拳拳之心,凝之铭感五内。梁国新定,百废待兴,正需诸位乡贤同心戮力。郡中诸曹吏职,尚多空缺,凝之不日将开郡试,选贤任能。诸位家中俊彦,若有志于仕途,为国效力,报效桑梓,凝之扫榻相迎。”
“共保桑梓”四字一出,戴邈眼中疑虑稍减,夏侯方更是喜形于色。
子弟出仕,便是家族延续权势的根本,王凝之抛出的这根橄榄枝,正中他们下怀。
然而,王凝之温和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然后语气陡转,冷冽如冰,
“至于那些曾附逆姚襄,甘为爪牙,鱼肉乡里之辈……”
他目光冷彻,语气森然。
“本将奉殷中军钧令,彻查姚襄逆产。凡查实资敌、助逆、隐匿逆产者,田亩充公,家产籍没,族中首恶,明正典刑!阿山!”
“末将在!”
阿山踏前一步,声如洪钟。
“将东西拿出来给各位家主看看。”
“是!”
看什么?
众士族族长面面相觑,眼中都带着一丝不解,但当阿山从帐后再转出时,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只见阿山手中托着一个瓷盘,盘中是一颗死不瞑目的首级——谯郡豪强,周侗的首级。
此时刘礼适时出列,清了清嗓子,朗声道:
“谯郡周侗,此前与姚襄来往甚密,如今姚襄已伏诛,此人不思报国,竟欲转投姚襄余党姚苌,幸得我家主公及时察觉,先已斩杀周侗,查抄周侗府邸、田庄。所抄田产,登记造册,皆已分赏此战有功将士。”
戴邈、夏侯方等人悚然色变,冷汗瞬间浸透内衫。
王凝之看这些人的模样,心中暗自点头,对付这些墙头草一般地方豪强,早就有人总结出了经验:杀一批,拉一批,恩威并施,保证让他们服服帖帖。
而且杀人之后,还能充实一波自己的府库,岂不美哉?
堂中烛火摇曳,映照着王凝之年轻却棱角分明的侧脸。他提起朱笔,在梁国舆图上,将“周”字重重圈去,又在戴、夏侯等姓氏旁,轻轻一点。紧接着,又在几个姓氏旁点点画画,一笔一划,皆是人命与权势的无声交割。
……
……
郡府偏厅,权翼肃立良久,才被引入。
他手中捧着一卷精心整理的蠡台周边无主荒地、流民丁口及可征发豪族资财的详册。厅内只有王凝之一人,正伏案批阅文书,烛光映着他眉宇间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二十岁的梁国内史固然风光,但其中负担的责任与压力,也是不小。
更还有王凝之崛起太快,此时还没有组建起一批能用的文臣班底,这些压力此时都压在了他一人肩上。
权翼进来,王凝之却是头也不抬,只是随意的摆了摆手,示意权翼有事快说。
“王将军。”权翼深施一礼,将册子恭敬呈上,“此乃翼数日来走访探查所得,梁国目下可垦荒田、流民青壮数目,及郡中可倚仗、需提防之家,皆在其中。或有微末之用,请将军过目。”
“哦?”
王凝之放下笔,接过册子,目光锐利地扫过几处关键数据,眼中掠过一丝精芒。
这是要改换门庭的投名状啊。
权翼怕是已经摸清了自己现在的痛处,此份名册细致周全,直指要害,显是用了十二分心力,也帮王凝之节省了一大堆工作量。
既然这权翼有心为他王凝之打工,王凝之当然不会拒绝。
若是自己所记不差,这权翼后来投降前秦,在苻坚手下,地位也是不低的,想来能力应该不错。
这等人才,不能放过。
“权参军有心了。”王凝之合上册子,抬眼看向权翼,目光平静无波,“蠡台新附,百废待兴。流民青壮,编户屯田,以工代赈,三年免税,换其兵役守土之责。此策,你以为可行否?”
权翼心头一震。
自己改换门庭之举,竟然这般顺利?
而且王凝之提出的策略,正是他册中隐而未提的核心思路。
此前姚襄虽然同样神武,但羌人出身毕竟先天不足,经史子集的根底差了不少,也未曾有如此轻易的领会自己计策之时。
这一瞬间,权翼甚至有了伯牙子期、高山流水之感。
他深吸一口气,敛去眼中最后一丝犹疑,躬身道:
“将军明鉴!此乃固本培元、长治久安之良策。以利驱之,使流民得食,荒地得垦,兵源得补,粮秣得储!翼…心服口服,愿附骥尾,效犬马之劳!”
王凝之嘴角终于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
权翼计策在此时或许新奇,但是在漫长的历史中,却是常见。自己此前也在思考这些策略,此时一眼看出权翼计策,实在是再简单不过。
他抬手虚扶。
“参军大才,屈就郡府功曹之职,总揽民政赋税、流民安置、军屯诸事,可愿?”
“功曹?”
权翼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阵阵光芒。
他一个初降之人,王凝之竟然要委任他做一郡钱粮民生的实权要职。
这便是所谓的用人不疑吗?
姚襄生性多疑,权翼还从未被这般对待过。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权翼撩袍,郑重拜下,“翼,拜谢主公!”
就在权翼俯首之际,郡府大门处,却是另一番景象。
王亮带着十余名心腹文士及部分不愿归附的将领,已然收拾好行装。
他望着郡府高悬的“梁国内史府”匾额,嘴角噙着一丝冰冷的讥诮。
“王凝之小儿,手段酷烈,刻薄寡恩,非明主之相!”
王亮对送行的几位属官低语,声音却足以让周围人听清,
“我太原王氏,累世高门,岂能屈居一琅琊王氏黄口小儿之下,受其驱使折辱?殷中军处,方是我等用武之地!走!”
他拂袖转身,头也不回地登车,一行人马在初冬的寒风中,决然驶向寿春方向,只留下几道萧索的车辙印。
……
……
夜色如墨,笼罩着初具雏形的梁国。
郡府书房,烛火摇曳。王凝之独立窗前,手中摩挲着那方温润的“丹心存诚”白玉小印。窗外,是蠡台城稀疏的灯火,更远处,是中原无垠的、被血与火反复蹂躏的黑暗。
权翼的投效带来民政的梳理,王亮的离去抽空了部分腐儒掣肘,军心在田产的犒赏与连坐的枷锁下暂时凝固。
然而,北面是姚苌遁入的中原乱局,如同潜伏的恶兽;南面寿春殷浩帐下,王亮等人必会搬弄是非;东面、西面,虎视眈眈的各方诸侯……
梁国,不过是一叶刚离漩涡、尚未远航的扁舟。
“盘外招……”
王凝之低声自语,指腹缓缓擦过冰冷的窗棂,目光投向北方深沉的夜色,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这天下棋局,才刚刚落子。算算时间,也快到十月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