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八月的齐鲁大地，本该是稻浪翻滚、硕果压枝的丰收时节。

　　可如今，千里沃野不见农人身影，唯有萧瑟秋风卷着未收的庄稼在田间呜咽。

　　十万百姓被困苍山的消息，如同一块烧红的烙铁，日夜灼烤着每个山东儿女的心。

　　而魏胜在新桥大破金军、阵斩敌将的捷报，恰似一道撕裂乌云的闪电，将反抗的星火瞬间燃成燎原烈火。

　　从宁海州到益都府，从邳州到济州，原本已被金人铁骑镇压的各州县如同被春雨浇灌的野草，再次爆发出惊人的生命力，纷纷宣布起义！

　　兖州城的秋夜格外肃杀，城墙上火把连成一条蜿蜒的火龙，将垛口后士兵们紧绷的面容照得忽明忽暗。

　　这些日子以来，金军游骑如同嗅到血腥的豺狼，不时出现在城郊，每个守夜士兵的手指都始终搭在武器上，生怕错过阴影中的任何异动。

　　府衙正堂内，烛火通明，耿京面前摆着一幅巨大的山东地图，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案。

　　这位山东义军盟主虽然才三十出头，但两鬓已现斑白，自举旗抗金以来，他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眼角的皱纹里好似刻进了山东大地的每一条沟壑。

　　“报！玄德公到！”门外侍卫高声通报。

　　通报声划破庭院的寂静，外院早已挤满了各路豪杰。

　　这些从山东各地赶来的将领们，有的身着粗布短打，有的披着简陋皮甲，但眼中都燃烧着同样的火焰。

　　当刘备带着耶律宗真、李百季等部将匆匆赶来，大步流星地穿过庭院时，众人纷纷起身抱拳。

　　“玄德公！”

　　“见过刘将军！”

　　呼声此起彼伏。

　　刘备身披红色战袍，疲惫刻在他眼角的纹路里，却遮不住那双如炬的目光。

　　腰间双股剑随着步伐轻轻晃动，他抱拳环视，向每一位义军将领郑重还礼。

　　红巾军的威名早已传遍山东，这支兵力仅次于耿京部的义军，在刘备统领下屡次挫败金军锋芒，威望已如日中天。

　　此刻院中将领们望向刘备的眼神，已带着掩饰不住的敬重。

　　内室廊下，一道青衫身影临风而立。

　　辛弃疾按剑的手骨节分明，剑眉下那双饱读诗书的双眼，此刻却凝着化不开的忧思。

　　见刘备走近，他快步迎上，压低声音道：“兄长，盟主已经等候多时，局势比我们预想的更棘手。”

　　刘备颔首，掌心在辛弃疾肩头重重一按，转身时战袍翻卷如血浪，他对李百季低声道：“百季，你和宗真在此等候，留意各方动静。”

　　顿了顿又补充道：“若有苍山消息，即刻来报。”

　　内室烛火被穿堂风吹得明明灭灭，将人影扭曲成晃动的鬼魅。

　　耿京见刘备入内，抬手示意他坐在左首。

　　地图前，一员鬓角斑白的老将，正用沙哑的嗓音陈述军情，手中马鞭不时点在地图某处，留下道道浅痕，此人正是耿京军中都统制贾瑞。

　　“最新探报，金军南征主力约五万铁骑已南下，看架势，金主完颜亮将要动身南下了，山东金兵如此凶残，应该就是这个原因。”

　　贾瑞喉结滚动，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更紧要的是，我军在济州的暗探发现，金人正在调集兵马，意图不明，南边魏胜已经出兵救援，但海州直面金人南征大军，岌岌可危。”

　　这些消息李百季早已告知刘备，可他仍微微前倾身躯，专注的听完每一个字，生怕有所遗漏。

　　跳跃的火光中，刘备忽然注意到耿京的手指在桌上地图划出一道深痕，正是苍山！

　　“魏胜孤军奋战，我等岂能坐视不理！”耿京突然一掌拍在案几上，虎目圆睁，“我意已决，当亲率精锐南下，誓解苍山之围！不知玄德以为如何？”

　　室内空气骤然凝固，刘备敏锐地捕捉到耿京眼中那一闪而逝的决绝！

　　这位盟主分明是要以身为饵，试探金军虚实！

　　烛火将他的身影投在墙上，犹如一柄出鞘的利剑。

　　“盟主三思！”刘备双手抱拳：“您身为义军统帅，系山东义军存亡于一身，岂可轻临险地？金人此番举动蹊跷，恐有调虎离山之意。泰安州乃联络各州咽喉，若有不测，义军将首尾不能相顾！盟主更应坐镇泰安州，统筹各路义军！”

　　辛弃疾点头附和：“兄长所言极是，金人此计狠毒，围困百姓是假，诱我主力出击是真，但明知是饵，我们却不得不咬，十万生灵，岂能见死不救？”

　　贾瑞捋须的手一顿，白须间露出凝重的神色：“更可疑的是金人下的血本，如今金人治下，连大名府这样的大宋陪都也仅剩八万人，他们竟舍得以十万百姓为饵，如此大手笔，背后必有更大图谋。”

　　刘备手指点在地图上，从苍山蜿蜒划向周边州县：“金人所谋，不外乎二，一则聚歼我义军主力，二是收复战略要地，但具体目标……”

　　他的手指突然悬在半空，眉头紧锁。

　　辛弃疾开口道：“我义军西起博州，东至密州，各要隘皆有精兵驻守，若金兵强攻任一城池，数日之内援兵必至，为防有诈，不如只调附近州县义军驰援？”

　　耿京剑眉紧蹙，转向贾瑞问道：“我军眼下能抽调多少精锐？”

　　贾瑞从怀中取出一本簿册，翻到某页：“回节使，我军虽号称二十五万，但真正能称精锐者不过六万。其中一万由来二郎统领，正与密州赵开山合攻莒州，一万驻守泰安州，其余四万皆在兖州大营。”

　　这番话揭开了义军外袍下的窘迫，虽然义军人数众多，但大多原是农夫工匠，仅经过三个月仓促训练。

　　所谓的精锐，不过是身强体壮者，真正见识过金军铁骑，与金军交过手的十不存一！

　　唯有刘备麾下那支红巾军是例外，那红衣红头巾是被鲜血染红的！

　　他麾下过半士卒都是经历过战阵、手刃过金兵的老兵！

　　正因如此，刘备才敢将东平府交给部将镇守，自己亲赴兖州参与军议。

　　辛弃疾思虑一番，开口道：“足够了！泰安州地处腹地，可抽一万精兵，兖州外围金军仅两万，抽调两万无妨，莒州战事胶着，但可令赵开山继续围困，调来二郎部南下。”

　　他转向刘备，眼中精光暴射，“如此，加上玄德兄的一万红巾精锐，合计五万大军，任他金人有何阴谋，我军皆可应对！”

　　“不妥。”贾瑞摇头：“若倾巢而出，兖州空虚，不如先遣三万试探虚实，留有余力，以防不测。”

　　室内再次陷入沉默，烛火噼啪作响，映照出众人凝重的面容。

　　贾瑞突然刺破寂静：“还有一事至关紧要，若各路义军仍各自为战，只怕会被金军各个击破，此战，必须有德高望重者总揽全局。”

　　这话戳中了耿京的痛处！

　　当初起兵时他手下不过数百乡勇，正是贾瑞献“分兵募众”之策，将部众散入各州县招兵买马。

　　短短一个月，便得兵数万，但同时也埋下了暗疾，再加上那些半路收编的山寨豪强，耿京兵马虽壮大到二十五万，却也导致内部派系林立，除核心的兖州军外，其他各部多是听调不听宣！

　　耿京突然起身，解下佩剑横陈案上：“既如此，本帅领兵亲征！”

　　目光如电扫过，最终停在刘备身上：“若有不测……盟主之位便由玄德接任。”

　　刘备心头一荡，他想起不久前晁盖遇害，义军若再失主帅必将士气大挫！

　　但他又想起自己领大军出征夷陵后的惨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刘备霍然起身：“盟主不可！主帅岂可轻动？备虽不才，愿担此重任！”

　　两道目光在空中相撞，片刻后，耿京重重点头，将佩剑推向刘备：“好！”

　　他转身取下帅案上的一对虎符，“即日起，玄德为都统制！李铁枪、刘敌云、孙斌三部皆听调遣，若有违令者，可先斩后奏！”

　　月色攀上飞檐，府衙外院的将领们早已等得心焦，有人蹲在墙角闷头磨刀，有人来回踱步，更多人三五一簇，低声议论。

　　突然，内室的雕花木门洞开，耿京当先迈出，刘备、辛弃疾、贾瑞紧随其后。

　　火把的光亮霎时涌上前去，将四人身影拉得老长。

　　“众将听令！”耿京声如洪钟，惊飞了檐下栖雀。

　　他铁甲上的划痕在火光中熠熠生辉：“即命刘备为征讨都统制，统三万劲旅驰援苍山！”

　　“李铁枪部为前锋，刘敌云部为左翼，孙斌部为右翼，刘备领中军压阵，另派王世隆率马军两千随行，明日辰时，东门外点兵！”

　　刘备踏步上前，抱拳环视众将：“金人暴虐，苍山父老正在水火之中，此去九死一生，愿与诸君同生共死！”

　　当夜，兖州城化作不夜之城，军械库大门洞开，民夫们川流不息地搬运箭矢，炊烟从军营灶房袅袅升起，伙夫们连夜制作蒸饼。

　　刘备独倚雉堞，任夜风吹散鬓发，远山如墨，好似蛰伏的巨兽。

　　“大哥。”李百季不知何时立于身侧，手中玄色大氅在风中翻卷，“秋露寒重。”

　　“百季啊……”刘备轻叹一声：“此去凶吉难料，若我有不测……”

　　“主公何出此言！”耶律宗真突然从阴影中跨出，双目圆睁：“末将定护得主公周全！就是背，也要把主公背回东平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