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怀真话还没说完,便觉一股霸道压力骤然升腾,先是摧残着他的身体,而后侵染着他的道心。
他意识到自己渐渐染上了星砂之力,连忙向虚空作揖道:“是在下逾矩了,还望龙尊能收回星砂之力的侵蚀,好让我向首座有个交待。”
“你这小子倒是识趣,看在你态度还算端正的份上,这事就此作罢。”
虚空中突然传来谢昀熟悉的声音,让徐渊不由得有些怀念。
徐渊趁机追问:“所以从我和青鸾踏入此方天地的那一刻,你也跟过来了?”
谢昀的笑声裹着星砂簌簌坠落,在客栈地砖烙下蜿蜒龙鳞纹路。
她踏着鎏金月华自虚空显形,发间青玉簪竟嵌着与徐稚鱼一般无二的幼苗叶片。
与其说那是幼苗叶片,不如说是一根枝杈。
枯细灰白的枝干延伸出三段更小的枝杈,每个枝杈由小到大均有三朵叶子。
其中最大的一朵叶子当中,包裹着五朵更小的嫩叶。
三朵较大的叶子边缘泛着绿光,让人始终能感觉到磅礴的生机。
那五朵最小的嫩叶光芒更甚,如闪耀的核心般,在谢昀的发间连同大叶子们一起熠熠生辉。
“好徒儿倒是敏锐。”她广袖拂过孟怀真发顶,星砂如退潮般缩回虚空,“本座若不来,怎看得到这场‘鲲鹏戏珠’的好戏?”
洛子墨的狼毫不受控制地炸成墨蝶,他踉跄扶住案几,道袍内衬的卦象竟开始逆向流转。
他神色惊骇,颤声开口:“龙尊的星砂何时浸染了格物阵的阵眼……”
“在你们用灰魇鼠试探劫焰刀时。”谢昀指尖轻点徐渊眉心,幼苗虚影突然映出客栈地底——数以千计的灰鼠尸骸正被星砂蚕食,“我看你俩挺喜欢玩的,其实本座也是。”
孟怀真戒尺上的浩然气机突然凝成锁链,将试图逃窜的墨蝶尽数缚回。
他望着卦象中逆向生长的灰气,素来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露出惊骇:“灰气在反哺灵气?这怎么可能!”
徐渊按住颤抖的劫焰刀,他注意到刀脊赤鳞正吞噬周遭星砂,元海中的鎏金锁链随即发出饥渴的嗡鸣。
众人只见星砂包裹的灰鼠尸骸最终化作纯净灵液,顺着化灵木根系注入到了青阳镇大阵当中。
“原来你让我们入住槐香驿,是为了……”
谢昀抬手截断夏侯鸾未尽之言,星砂在她掌心凝成流转的太极图案:“慕容家的冰魄珠能照见命轨,孟先生的明德尺可推演灾劫。我不过是将你们眼中的‘变数’,种成了破局的‘定数’。”
她突然朝东方拱手,一道裹挟着书卷气的惊雷劈开夜幕。
夫子批注《灾异志》的虚影浮现云端,某个被灰气侵蚀的段落正在徐渊气运之力的冲刷下重新镀金。
“现在明白了吗?”谢昀的龙瞳倒映着徐渊惊疑不定的面容,“你每斩一刀,不是在撕裂道统命数……”
她指尖星砂突然凝成劫焰刀虚影,刀光所过之处,三千道宫命碑的裂痕中竟绽放出鎏金莲花。
“而是在灰烬里种下新的道种。”
洛子墨闻言道心大震,道冠骤然炸裂,他颤抖着摸出龟甲,“所以紫薇垣偏移并非凶兆,而是新道统诞生的预言?”
“一人成道影响整个道统?这怎么可能?!”
谢昀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本座今日说得够多了,接下来该让年轻人闯闯剑碑阵了。”
在众人的注视下,她化作星砂随风飘向虚空,很快就没了踪迹。
孟怀真望着虚空恭敬行礼,而后转身看向徐渊时,眼中好似闪过了一抹期待之色。
他笑问道:“你们何时参加青阳宗的考核?”
徐渊言简意赅:“明日。”
洛子墨披散的长发在灵气乱流中飞扬,“既如此,不如让我和师兄为你算上一卦!”
徐渊皱眉道:“你们儒家还兴搞这个?”
洛子墨的狼毫在虚空划出星轨,抢过话头道:“君子之道,在于格物致知。”
他指向龟甲上倒映的鎏金气运轨迹,“须知‘致知在格物’。那灰魇鼠潮是为摹写天道异数,而青阳宗的青铜门血雾是为推演劫运轨迹。若无此等实证,如何窥见你刀中裹挟的逆命气机?”
孟怀真则抚须接道:“‘穷理尽性以至于命’。”
他戒尺轻点前方,虚空立时浮现青阳宗剑碑裂纹中绽放的鎏金莲花,“吾辈以灰气为墨、天地为卷,正是要印证夫子所言‘天机可测,人道可改’的至理。”
“看来剑碑阵等不及了。”夏侯鸾的雷曦剑突然脱鞘飞出,剑尖指向青阳宗方向。
她望见云海深处,本该明日开启的生死幻境正在提前凝聚。
与此同时,徐渊的元海中突然传来徐稚鱼的声音:“那些剑碑好像在呼唤我!”
徐渊在心中回应:确定不是呼唤我?
几乎同时,慕容昭的传讯玉简从西侧飞来。
冰魄珠投影中,他正被十二道剑意虚影围攻:“徐兄!青阳宗剑碑不知为何突然暴动……”
话音未落,投影突然被血色浸染。
众人清晰看到,慕容昭身后的青铜门正在渗出灰雾,门缝间隐约可见穆阳扭曲的面容!
“师尊的布局怕是要提前了。”夏侯鸾突然拽住徐渊手腕,雷曦剑化作流光裹住两人,“剑碑阵在强行接引劫焰刀!”
“那女人是不是故意的?”
徐渊自然清楚,若非谢昀授意,这二人怎会如此施为?
孟怀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挥袖展开一幅堪域图,“师弟,搭把手!”
洛子墨挥毫而动,墨色晕染间现出青阳宗本宗景象:
九百九十九级青玉台阶正层层翻转,露出背面锈迹斑斑的剑痕。每道痕迹都渗出猩红血雾,在空中凝结成谢昀的星砂道纹。
“这才是真正的问心阶。”洛子墨的眼瞳中浮现出浓浓的兴奋,“不愧是龙尊!竟用千年光阴,把历代剑修陨落后的道痕炼成了试炼台阶!”
顾瑾鸢道:“所以青阳宗的试炼,实则是师父对我们的试炼?”
“不错!”洛子墨如同困惑已久的问题得到了解答,极为畅快道:“一切的疑问都指向了一种可能……”
他说着便看向徐渊,众人瞬间便反应过来。
徐渊点了点头,他自然明白洛子墨的意思。
他手中劫焰刀震颤不止,下一瞬竟发出凶兽般的嘶吼,就连刀脊的赤鳞也是片片倒竖。
这还是他拿到这把刀以后,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
这意味着,劫焰刀在气运之力的蕴养下,已经有通灵化形之兆了。
徐渊看得真切,在气运之眼的视界里,那些血雾正在四周编织出与谢昀的星砂道纹,仿佛整座青阳宗本就是为孕养这道则而生。
“要去吗?”夏侯鸾有些担心青阳宗的状况,她不认为这异状仅是为了试炼。
“不去!”徐渊斩钉截铁地挥手,转身自顾自进了客栈。
众人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这个少年,仿佛见识到了全新的物种。
就当下的形势来看,无论怎么想,都应该动身前往青阳宗才对吧?
可徐渊却说,不去。
“他为何不去?”夏侯鸾的心性过于正直,会过于执着对错。
望着渐渐走远的徐渊,她觉得自己好像根本不懂对方。
顾瑾鸢走到夏侯鸾旁边,望着对方疑惑而忧虑的眉色,抿嘴笑了笑道:“我若是猜得不错,估计徐大哥又在跟师父赌气了。”
“哦?这小子竟敢跟龙尊叫板?”洛子墨停止占卜,带着好奇之色看了过来,“别人若是有这机缘,高兴还来不及,他怎么一副嫌弃至极的样子?”
“就是嫌弃至极。”顾瑾鸢回想着与徐渊相处的点滴,“徐大哥来青阳镇的目的仅是为了投宿,可二位前辈的出现让他意识到,这其实是师父的安排。”
听到这话,孟怀真和洛子墨互相看了对方一眼,不置可否。
顾瑾鸢收到讯息,继续道:“对于大多数修士来说,占卜命理在很多时候,都可算作逆天之举。然而二位占卜之举过于直接,且毫无异状,仿佛就像是将早就占卜好的结果,通过投影的形式传达给我们一样……”
“原来破绽竟这么多?”夏侯鸾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顾瑾鸢的描述完全符合她的认知。
“我觉得,这也是师父刻意为之。”顾瑾鸢的脸上忽然有了挣扎之色,“就是不知道每次识破后,对于徐大哥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了……”
“早就听闻顾姑娘心思灵巧,如今一见,果真如此。”孟怀真对着顾瑾鸢行了一礼,这让本就强撑着说话的少女,瞬间慌乱无比。
“孟先生谬赞,晚辈仍有诸多不足。”她连忙红着脸回礼,感觉脑瓜子都嗡嗡的。
夜色渐深时,孟怀真与洛子墨踏着青玉简消失在云海尽头。
夏侯鸾望着天际残留的墨色涟漪,忽然听见顾廉摸着肚子嚷饿,紧绷的眉眼终是泄出一丝笑意。
徐渊独自倚在客房雕花窗棂边,指尖摩挲着劫焰刀鞘上凹凸的龙鳞纹路。
青铜烛台将他的侧影投在青砖地面,鎏金竖瞳倒映着跃动的烛火,连摇曳的光斑都似裹着星砂。
“徐大哥,你睡了吗?”木门被人叩响,是顾瑾鸢的声音。
“稚鱼怎么化作灵藤缠在房梁上睡了。”
少女端着红木托盘闪身而入,青瓷碗里莲子羹腾起的热气氤氲了眉眼。
她将碗盏搁在案几上,坐在徐渊的旁边笑着看向他。
两个人都清楚彼此,他们一旦默契起来,基本上不需要任何的言语。
“其实……”徐渊转身时带起的气流拂灭了三根蜡烛,“那些灰雾反哺灵气时,我好像窥见了那女人的道宫虚影——整整十二万九千六百座命碑,每座都缠着气运丝线。”
“气运丝线?”
徐渊向她简单地解释了一遍,而后攥住窗边垂落的藤蔓,翠色灵流在掌心炸开细碎光点:“最中央的命碑刻着「道殒之劫始于龙」,而缠绕其上的因果线……”
就在这时,一道惊雷劈裂天际,引得顾瑾鸢在惊呼声中打翻琉璃盏,莲子滚落在她绣着并蒂莲的裙裾上。
她俯身去捡时,垂落的发丝遮住了眼底的震颤。
从这个角度望去,少年脖颈浮现的鎏金纹路竟与师父发间幼苗上的纹路如出一辙。
“徐大哥可曾听过「蝉蜕」?”
她将莲子轻轻放回碗中,指尖凝出淡青愈伤灵光,“我幼时随哥哥进山采药,见过金蝉将旧壳留在树梢。明明本体早已振翅高飞,空壳却还在风雨里晃啊晃的……”
顾瑾鸢望向窗棂漏进的月光,发现月光忽然染上了星砂。
她抬起腕间潮生镯将那些星砂尽数吸收,而后映出一副画面:谢昀正立在万顷碧波之上,身后十二万座道宫如褪下的蝉壳般寸寸剥落。
“她把自己变成锚点。”顾瑾鸢忽然握住少年冰凉的手指,潮生镯泛起的光晕里浮现谢昀挥刀自斩命线的画面,“那些因果本该在三十年后压垮三千道统,如今却系在一人身上。”
徐渊反手扣住少女纤细的腕骨,鎏金竖瞳几乎贴到她鼻尖:“为何连你也参与了这个局?”
“三日前师尊抚着我眉心说过……”顾瑾鸢耳尖泛起绯色,却未挣脱这份逾矩的触碰,“她说徐大哥是唯一敢把蝉蜕当柴烧的人。”
在听到这句话后,徐渊识海里不知为何突然炸出了这么一句话:“你可知这双眼睛看过多少未来?七万九千六百四十四种命轨里,唯有你踏上的这条,能让稚鱼活过惊蛰。”
“这已是代价最小的一条路了。”
……
“为什么我一点印象都没有?”徐渊心中骇然,他越发觉得,自己记不起原主十年来的点滴是有原因的,就跟此刻自己记不得脑海中的话一样。
那女人是不是把一些重要的记忆给抹去了?
“所以那些逆天之举的反噬……”徐渊猛地松开手后退半步,劫焰刀鞘撞翻烛台,将火苗打翻在地。
顾瑾鸢眸光柔和道:“无论如何,我相信徐大哥一定能让矿洞坍塌一案的真相大白于世。。”
更漏声穿透窗纸时,徐渊忽然低笑出声。
他伸手替少女摘去发间沾着的星砂,“等此间事了,我带你去东海看真正的青莲宫如何?”
“你上次还说要陪我去看皮影戏的!”
“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不管了,去东海也能看皮影戏!”
“那我要吃十串糖葫芦。”顾瑾鸢歪头将玉钗别进云鬓,起身时广袖带起药香,“还要徐大哥用劫焰刀烤的灵果。”
门扉合拢的刹那,晨光刺破云层。
徐渊望着远处的天空,喃喃道:
“每片新生的嫩叶,都是燃尽旧蝉蜕的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