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汜水关
西京,洛阳。
曾经的东都,盛唐的故里,如今只剩下一座空洞的骨架,在建炎元年的寒风中无声呜咽。
北风从邙山之上呼啸而下,穿过坊间空无一人的长街,卷起满地枯枝败叶与残破的纸钱,打着旋儿撞在紧闭的朱门上,发出空洞的响声。
城墙多处坍塌,露出内里夯实的黄土,仿佛巨人身上触目惊心的伤口。
十室九空,绝非虚言,残存的百姓也早已将门窗钉死,躲在阴暗的屋中,如惊弓之鸟般,等待着不知何时会降临的末日。
西京留守孙昭远,就站在这片死寂的中心,空旷的府衙前。
他刚刚接到河阳失守的败报。
那座拱卫洛阳的黄河重镇,一夜之间,便成了金人的囊中之物。
这位为大宋操劳了一生的老臣,脸上布满了深深的无力感。
他名为西京留守,何其讽刺!
实际上不过是个光杆司令。
数月前官家一纸调令,以“拱卫行在”为名,将他西道都总管的职权罢免,麾下最能征善战的数万西军精锐,早已调离,不再归他节制。
如今他手里剩下的,不过是些老弱病残,以及临时从各县拼凑起来、连像样兵器都凑不齐的厢军。拿什么去抵挡那些饮血啖肉、如狼似虎的金军?
他曾一次又一次地上疏朝廷,泣血陈词,说洛阳城池残破,无险可守;兵马羸弱,无力再战。
恳请朝廷早做打算,或增兵,或迁民,切莫将这神都故土与满城生灵,白白断送给虎狼。
可他的奏疏,就如同一块块石头,投入了遥远南方那深不见底的大海,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便已杳无音讯。
“罢了,罢了……”孙昭远长叹一声,转身走回书房。
他知道,这座城,守不住了。但他,不能退。
身后是赵氏的列祖列宗,是华夏的衣冠故里,退一步,便是万劫不复的国贼。
书房内,他亲手磨墨,展开一张素白的长宣。
墨锭在砚台中旋转,沙沙声是这死寂府衙中唯一的声音。
他饱蘸浓墨,悬腕提笔,笔尖在纸上微微颤抖,给他远在南方的儿子写下了最后一封家信。
……吾儿亲启。金虏势大,已破河阳,兵锋不日将至。为父奉命留守西京,然兵微将寡,城池残破,实难为继。今捍御此地,难望有功。念及国家倾覆,社稷垂危,肝肠寸断。吾有四子二女,皆已成人,已无可念。平生所欠者,惟忠义死耳……”
写完,他将笔重重地掷在砚台之上,墨汁飞溅,如点点血泪。
他唤来亲信将领,眼中再无半分颓唐,只剩下决死的刚毅。
“姚庆!”
“末将在!”一名年轻骁将应声出列,甲叶铿锵。
“你带本部骁骑,去偃师拒敌!能拖多久,是多久!”孙昭远的声音斩钉截铁。
“末将……遵命!”姚庆双目赤红,他知道,这是有去无回的死命令。
偃师地势平坦,三千骑兵面对数万金军主力,无异于以卵击石。
但他没有半分犹豫,重重一抱拳,虎目含泪,毅然转身,大步离去。那背影,一如奔赴刑场的死士。
“王仔敬!”
“末将在!”另一名将领应声而出,脸上满是悲戚。
“你即刻带人,护送启运宫的列位先帝神主,从小路南下,务必送到行在官家手中!若有差池,你便提头……”孙昭远的声音陡然变得严厉,话到最后,却再也说不下去。
“末将……遵命!”王仔敬双目含泪,叩首领命,“留守大人……保重!”
安排完这一切,孙昭远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踉跄着扶住了身后的书案。
他知道,姚庆的三千骑兵挡不住多久,几个时辰,或许半日,便是极限。而他自己,将用这城中残存的数千老弱,为王仔敬护送神主南撤,争取这最后的、用人命换来的时间。
很快,姚庆兵败消息传来。
孙昭远没有悲伤,只是平静地披上了自己最重的那副铠甲。
日头偏西,血色的残阳挂在天边。
当三千骁骑全军覆没的最终战报传来时,孙昭远眼中的最后一丝波澜也彻底熄灭了,他只是对着血色的残阳点了点头,仿佛在与那些奔赴死地的将士做最后的告别。
甲片冰冷,一如他此刻的心。
他提起了那把悬在墙上、许久未曾出鞘的战刀。
不久,大地震动,金军的铁蹄声已在洛阳城外如雷鸣般响起。
孙昭远带领着最后的余部,打开了残破的城门,向着那如黑色潮水般汹涌而来的敌人,发起了最后的、悲壮的冲锋。
……
应天府,枢密院。
所有人都噤若寒蝉,空气压抑得仿佛能凝固。
就在方才,一名风尘仆仆、几乎是从马上滚下来的信使,带来了洛阳失守的急报。
河阳失守!西京沦陷!孙昭远将军率部突围,生死未卜!
“完了……全完了!”
“金军已经打过黄河了!洛阳都丢了,下一个……下一个不就是我们应天府了啊!”
“快去奏禀官家!必须南狩!立刻南狩!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恐慌蔓延开来。
黄潜善与汪伯彦交换了一个眼神,竭力压抑着情绪。
这份凝聚了无数忠臣烈士鲜血的败报,将成为压垮官家最后一道心理防线的稻草。
陈南站在人群的末端,掌心冰凉。
孙昭远,这位素未谋面的忠烈老臣,终究还是走向了那个悲壮的结局。
他强迫自己将那份沉甸甸的负罪感死死压下,因为他的目光,必须越过眼前的尸山血海,落在下一处决胜之地——那份军报末尾被众人忽略的,汜水关。
汜水关,东接虎牢,西连嵩岳,是拱卫洛阳的最后一道,也是最重要的一道雄关。
尼楚赫在攻破河阳之后,并未停留,而是分兵长驱直入,其兵锋已直指汜水关!
“报——!汜水关八百里加急军情!”
嘶哑的喊声打破了屋内的死寂。
又一名风尘仆仆的信使冲了进来,他比前一个更加狼狈,满身泥泞,盔甲上还带着血迹,仿佛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如果汜水关再失守,那金军的兵锋,就可以毫无阻碍地横扫整个河南,直逼应天府的侧翼。
一名主事官颤抖着手,拆开了火漆。
陈南的拳头,在袖中攥得死死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岳飞……鹏举兄,我以军令状为赌注,以整个北方防线为筹码,将你这颗最重要的棋子,落在了最凶险的位置。
我能做的,都已经做了。
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
汜水关。
关隘之上,朔风如刀。
岳飞,身披玄甲,按剑而立。
他的面庞还带着一丝青涩,但那双眼睛,却锐利得如同出鞘的利剑。
他的身后,“岳”字大旗迎风招展,发出烈马奔腾般的呼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