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已是高龄，里德曼·赫尔斯依旧精神矍铄。

　　“阁下的到来，真让兰斯洛特宅邸蓬荜生辉。”珐泽·兰斯洛特嘴角含笑，脚步不着痕迹地落后里德曼半步“上次贵家族举办的‘苍玫之夜’，让所有宾客流连忘返。在下自那时候就在想，兰斯洛特家族也不能输了才是。”

　　“哎呀，年轻人真是了不得。”

　　里德曼·赫尔斯微笑着挥了挥手，显得毫无架子，

　　“我不过是一把老骨头罢了，家里尽是些无能之辈，连继承人都选不出来。真是羡慕你的父母，能有你这样的孩子。”

　　虽是溢美之词，字里行间却将珐泽归为后辈，语气中隐隐透出倚老卖老的意味。

　　珐泽意识到了，也不挑明，愚蠢的人才在势要在口舌上争个高下。

　　“阁下谬赞了。”他作出谦逊的回应。

　　“对了，”里德曼放眼宴会厅，话锋一转，“我记得你还有个弟弟，叫休伯利吧？今天怎么没见他露面？”

　　珐泽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

　　“会见到的，舍弟只是有点紧张，才拖延着不愿意出来罢了。”

　　言谈之间，两人并肩步入宴会厅之中，于一长桌旁随意落座。

　　不少宾客都发觉这场晚宴真正的主角步入场中，但二人相谈甚欢，没有谁胆敢打扰。

　　珐泽抬手，侍者立刻斟满两人酒杯。

　　“布拉有意推行禁酒令，格林最近风声颇紧，”他微微颔首道，“不知赫尔斯家族的酒品商路，是否仍然畅通无阻？”

　　里德曼抿了一口杯中酒，神情不动如山：“不过是些地头蛇放出来的风声罢了，珐泽，你不会连这种无根之言也要斟酌一二吧？他们翻不起浪，布拉的王座也未至如此不识时务。”

　　只见对方只是笑着推辞，他慢条斯理地续道，

　　“赫尔斯家族在格林南部的供货始终稳妥，去年丰收节时，我们顺势小幅提价三成，利润反倒更好。”

　　“听起来颇为顺遂。”珐泽举杯相敬，“在下也听闻，格林北关驿站一带的酒水流通，原本几乎由艾戈特子爵一系所垄断，如今却换了主人。”

　　“你倒消息灵通。”

　　里德曼眼神一收，滴水不漏地解释，

　　“那位子爵病重辞世，爵位被布拉收回，子女无法世袭，封地遂归教会所有。格林教区掌事的是几位资历尚浅的神职者，不仅没经验，而且不太识货……倒也清净。他们并未打算插手北关的商道，教会的重心，终归还是在讲道与救赎上。”

　　“那在下当为赫尔斯家族道一声贺。”珐泽浅笑，“只是……即便那几位神职者确实不擅长管理商路，也并不意味着，阁下取而代之之后，教会便会毫不在意。”

　　“我们只是代为看顾商道罢了，教会识得大体，未必会多生枝节。”

　　“话虽如此，教会那几位新晋神职，颇敬重在下的母亲。阁下也知道，在下的母亲在年轻时，也曾侍奉过至高神。而我父亲又长年供奉于圣都，每季都进献一千个金朗特，无有一缺，还帮助修缮数十个修道院……虽说不是什么多大的付出，但若是阁下与教会未来交恶，在下会替赫尔斯家族感到惋惜啊。”

　　里德曼目光微凝，珐泽这一席话摆明了在说，赫尔斯家族势力虽大，却得不到至高神教的承认，算不得正统。

　　“兰斯洛特公爵夫妇的确是虔信的教徒，令人敬佩。”他随即开口，“只是我记得，当年你父亲刚沿袭爵位之时，曾为格林西岭疏通驿道，那一笔款项，还是由拙叔垫付的。”

　　珐泽终究不敌老油条，面色一变，想说些什么，前者却没有理会，自顾自继续说下去，

　　“在下还记得，五年前格林北麓失火，是拙侄亲自率人救出教会圣典书楼中的残卷；而再早些，布拉冬祷节的粮援，也是由家兄捐了三百仓，方使教区免于断供。”

　　“虔信虽好，但终究也要有人肯出手替神职者做些实事，不是吗？”

　　二人之间还未交谈几句，便有了剑拔弩张的意味，然而夜色尚且漫长。

　　“呵呵。”

　　珐泽自嘲一笑，他本不想借助他人的威势来震慑眼前这烦人老头，但他毕竟年长，论起翻旧账的功夫，自己实在不敌。

　　他将目光投向厅角一隅，似随意地道：

　　“赫尔斯老先生口若悬河，说到底，不还是对教会当前态度有所顾虑吗？如此，阁下不妨亲自请教那位。”

　　他微微抬手，示意角落处那位正与一名银发少女交谈的黑发少女，

　　“那位，正是从布拉远道而来的圣女大人。”

　　话音落下，里德曼脸上得意的笑骤然如被风吹散。

　　“……圣女？”

　　他握杯的手微微一颤，指节在水晶杯柄上几乎不可察地紧了紧。

　　“‘布拉的圣女’……？”

　　他低声重复了一遍，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但身为见惯了大场面的老贵族，他很快便收拾起表情，掩回笑意，

　　“竟连布拉的圣女大人也愿踏足此地，兰斯洛特家的声望，当真胜过往昔。”

　　“阁下勿要误会。”珐泽不紧不慢地解释道，“圣女大人乃舍弟好友，暂居本宅数日，由父母亲自接待，在下不过代为照拂。”

　　“倒也不瞒阁下，”他语气逐渐冰冷，说着半真半假的话，似是在威胁对方，“她的到来让在下有些如履薄冰，生怕招待不周，反惹了至高神的怒火。”

　　珐泽看似言之凿凿，事实上，“圣女”之称，是他片刻前才编出来的。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其实歪打正着。

　　他想杀里德曼，里德曼自然也想杀他。他要在休伯利现身前，先稳住这个老爷子，胡编个“圣女”身份，让他对至高教会抱有畏惧，不敢动手。

　　在赛利亚身侧不远，维塔静坐于高椅之上，与宴会喧嚣格格不入。

　　她的视线穿过绰绰人影，越过魔导灯垂落的折光，稳稳落在那正闲谈举杯的两道身影上。

　　目标已经出现了——掌控着黑水集市，纵容少女贩卖的垃圾。

　　她的指尖缓缓滑入手包，覆在那柄短匕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