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祥,去看看水缸还剩多少?”
“娘,已经看过了,只剩个底。”
女人苍老的面容满是风霜,“灾年啊。”
她低头看怀里的孩子,眼里已经淌不出泪水,“苦了你弟弟。”
“唉。”
阿祥低着头,“王家当了好几任族老,年年卖旧粮买新粮,他们窖里肯定还有不少,老孙家有井,能弄水喝。”
女人也低着头,屋里死气沉沉,几只苍蝇纠缠飞过,嗡嗡声令人作呕。
“跑吧。”她说。
“跑不得。”阿祥摇头。
“不跑吃你还是吃你弟弟?”
“跑不得,山下人都往咱们这来,长老救济他们,外面都荒啦,没得吃。”
“长老自己还有吃?”
“不知道,娘。”阿祥推开小半扇门,外面成群结队的人正往最顶处的阶梯去,拖儿带女的,衣衫褴褛瘦骨嶙峋。
瞧见门缝,许多人都站住了,露出发绿的眼神。
阿祥轻轻关门,无声地坐在原地。
一道门就像一个世界,门关上人们也被关在外面,他们沉默着继续往上走,谁也不知道命运何时到头。
“娘,长老说这个世界是要毁灭的。”
“什么灰蔑?”
“就是要死的。”
“人生来就是要死的。”
阿祥呆呆地看着地上乱爬的苍蝇,“可我不想死。”
女人瞬间露出惊恐的眼神,“不许去!”
“可长老说,去了不死,也不饿,这样我带粮回来,你和阿吉都能多吃。”
“你爹也去了,他有带粮回来吗?!不许去!”
“他没成,我不一定。”
阿祥站起身,在女人逐渐灰暗的眼神中推开柴垛,掀起一扇小狗门爬出去。
“家里没粮了,等我回来。”
阿吉从没见过自己哥哥,但娘总说他见过的。
依稀记得幼时有一次大灾,许多人都没粮吃,起先是抢粮抢水,后来是吃果吞草,接着吃土求雨,再后来天天吃肉喝汤。
坡顶有很多身强力壮的师兄,阿吉从来不缺吃的,师父虽然没有双臂,可他也不缺。
因为师兄们会去抢,要不就拎着不知从哪儿来的肉自己煮。
直到这一日,师父找到他说,阿吉,神明要你献祭。
他逃跑了,以前在山上活得多么滋润多么悠闲,现在他就逃得多么狼狈,多么凄惨。
神明要我献祭,为什么不先献祭你?
眼前的世界是无数缕浓烈的黑色交织错落而成,隔着一层胎膜似的雾障。
无穷无尽的黑暗又像是暖流,充斥着奇异的安全感。
一颗小小的星子在远处闪烁,似乎有什么不融于这个世界的声音在咆哮,歇斯底里。
出来!
快出来!
越见卿!你就要死在里面了!!!
声音细若蚊虫,灵魂却如遭炸雷,悚然惊起。
他分不清自己在哪里,但本能地惶恐,试图向外逃。
浓烈的黑暗汹涌如海,他不停地划动四肢,试图离那温柔的沉睡之地更远些。
在淼真人看来,越见卿就像一个睡得半梦半醒的人,在黑色巨像无数手臂笼罩的肚子里,无力地扒拉。
她的心诀唤作千丝梦,大成后有一个神奇之处是能入梦,并可在一定程度内改变那人的梦境。
方才她用梦丝将越见卿勉强唤醒,但凭他自己的力量已经不能脱离魙鬼的控制,只能完全入梦去唤醒他。
淼真人很犹豫,一方面是因为她自己也几近灯枯油尽,另一方面是她不知道越见卿是否被完全污染。
一旦越见卿完全沦陷,她入梦只会让自己也深陷其中。
可他终究是救了自己一命,淼真人自嘲地笑了笑,幸亏她这辈子都在山门长大,还做不到放弃心中良知出卖别人,否则这小子今日死定了。
她闭上眼睛,身躯变得幻影般摇曳不定,隐隐有万千细丝飘摇摆动。
“阿吉!阿吉!”
苍翠的绿叶被微风拂动,阳光从间隙穿过,像数不清的碎星在她脸上闪烁。
“你怎么又睡着?不是快到家了吗?到时候把你娘也接出来,师父教你真正的篆术。”
“别!”他几乎是从地上跳起来,就差在地上磕头,“别去师父!别去!”
“怎么了?”她神色困惑,那张好看的脸仍是生机盎然的。
阿吉吞咽唾沫,他左右环顾忽而又陷入绝望,“这,这里是……”
熟悉的木屋和石阶,坡梯一层一层垒向高处,却好似通向地狱。
“走吧,别耽误时间了。”
她袖手走在前面,无论阿吉怎么阻拦都没有用,他的心脏像狂鼓似的跳,以至于面露青筋。
“不,不要去……”
哽咽中,他仿佛看见幻象,一个面容和自己有八分相似的人正从熟悉的木屋的狗洞里钻出来,他身后是泪流满面的娘。
“啊啊啊啊!!!”
“傀儡!傀儡!”
“我哥哥是傀儡,我师父是长老,他们会杀了你杀了你啊!!!”
阿吉崩溃地狂叫,“啊哈哈哈,傀儡傀儡,吃人的傀儡!”
“傀儡!!!”
“请献祭我。”
“为什么?”
“吾主难道您也杀不掉那个男人吗?”
“要我自己去?”
“可我做不到啊。”
他在山洞里来回踱步,尽管面容苍老身形枯瘦,但他的年岁远比这副残躯要小得多。
“一定要当世最强的躯体,最精通武学的脑袋,最熟悉他的人,才能击败那样的怪胎!”
“血肉是打不过他的。”
“比铜铁要更硬。”
“灵篆是这世上最强的力量,必不可缺。”
“躯壳有了,可是脑袋呢?”
“不行,凡人的头脑就算尝试一千次一万次也不行。”
“什么?您说可以?”
“他们脆弱,愚昧又无知。怎么能……”
“我明白了。”
“这是甲字第七十号,我把他弟弟接来每天当着他的面养,为了让他弟弟活下去,他是第一个完全换骨的傀儡。”
“但还不够,远远不够。”
“我要更强烈的情绪,更刻骨的仇恨,要连神也为之垂涎的灵魂。”
“我找到了。”
“他们把身体和神智给我,我许诺为他们复仇,可只有仇恨永不消散,他们才能为我所用。”
“人就是这样脆弱的东西,自己办不到的总指望别人帮他做到。这怎么可能呢?”
“只有永恒的利用才是真相,您说呢?伪神。”
他放声狂笑,瞬间被黑暗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