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原到时，屋舍周遭并无人阻拦，倒是廊檐下倚柱坐着一仆僮，正在打瞌睡。

　　方原清了清嗓子问道：“敢问卢公在否？”

　　仆僮吃了一惊，当即吓醒，恼道：“哪里来的破落户，快快走开，小心我家老爷回来，扒了你的皮！”

　　这仆僮好生无礼，樊大忍不了反骂道：“不开眼的奴才，我家公子乃正经的生员，岂是你个下人可以辱骂！”

　　那仆僮也是见过世面，见方原身着襕衫，头戴方巾，便知所言不虚，只是他瞧惯了各色大人物，也不把方原放眼里。

　　只是他倒也没再口吐恶言：“我家老爷不在，速速离开，即使他老人家回来，也不见外客，莫作他想！”

　　方原无法，心道如今时辰尚早，还是等正午再过来，不信那太监不回。

　　于是方原领着虎子在寺中闲逛，参拜了观音殿，又探访了龙井。

　　相传径山寺地基处原本是处大湫，湫中有老龙，开山祖师法钦禅师至径山结茅，欲弘扬佛法，老龙感念其诚让地离开，龙湫涨为平地，成寺庙大殿之基，只有东北一角留有一穴，泉水淙淙，便是龙井。

　　方原尝了泉水，泉水清冽甘醇，无怪乎蔡襄用此泉水烹茶，并赞誉为上品。

　　由龙井而上便是龙王殿，也就是供奉让地建寺的那条老龙，南宋时宋孝宗封龙神为“神应德济显佑广泽王”，赐下玉圭、玉带和黄金瓶炉，并御书殿额为“灵泽殿”。

　　方原行至殿前时，只见一黑衣大汉堵在殿门，未到跟前就怒目而视，喝道：“此殿暂不便祭拜，香客进香往别处！”

　　方原纳罕，抬头张望，见殿中蒲团上跪着一人虔诚礼拜，其身着本色葛布袍，头戴网巾，肉眼可见的花白头发，必是上了年纪的老者。

　　那黑衣大汉见方原不为所动，还频频窥探，怒不可遏，上前一步就要推搡，方原赶紧后撤，并喊道：“兀那汉子休得无礼，这佛门宝刹又不是为一人所设，岂有不让他人祭拜的道理？”

　　黑衣汉子羞恼：“都说了等一会儿，我家老爷拜完，自然不拦你！”

　　殿外的动静自然吵到了内里的老者，那老者不悦地转过头往外看，黝黑的脸庞刻满了深壑的皱纹，重要的是没有胡须！

　　方原瞧了个仔细，笃定必是卢太监无疑。

　　这时黑衣汉子抓住了方原，那如钳大手揪住方原衣领，一副要吃了他的模样。

　　方原心砰砰直跳，堵到了嗓子眼，强装镇定：“光天化日，佛门圣地，你敢持强行凶！”

　　“有啥不敢！”黑衣汉子嗡声道，另一手扬起，看样子要给方原脸上来一下。

　　樊大心惊，立刻扑到黑衣大汉身上，拽着他的手嚷道：“休得放肆！”

　　外边乱糟糟的，老者也无心求拜，起身喝道：“铁奴住手！”

　　那被称为铁奴的黑衣汉子，闻言乖乖松开了方原衣领，但樊大仍拽着他不放，生怕他再忽然暴起。

　　铁奴面带怒容，可老者发过话住手，他还真就没有再动，任由樊大拖拽着。

　　方原见引过来了老者，也示意樊大松手，并朝老者施礼道：“贵驾仆从阻我进殿，方有争执，还请老人家给个公道！”

　　那老者举手投足有上位者的从容，闻言淡淡道：“铁奴阻人进殿是奉我之命，没什么给你解释的，待我拜完龙王，自不会阻你进殿。”

　　方原回道：“老人家拜龙神可是求个风调雨顺？”

　　老者哂笑道：“龙神掌管一地风雨，不求风调雨顺还能求何？”

　　方原也笑了起来：“我等寻常百姓求个风调雨顺也就罢了，可老人家气度不凡，怕是身居高位，也求龙神是否本末倒置？”

　　铁奴怒目道：“你这酸秀才无礼！”

　　老者抬手止住，神色凝重，眯起眼盯住方原：“那小秀才有何指教？”

　　方原淡笑道：“上位者保境安民，要求个风调雨顺，与其敬拜鬼神，不如兴修水利！”

　　老者眼中寒芒一闪，脸上皱着的褶子转瞬舒展，塌着的鼻子喷出一声冷哼：“张瓒使唤你来的？”

　　方原经过短暂错愕，定住了心神。

　　看来张方伯就疏浚西湖事早就找过卢太监，而且明显被拒绝了。

　　这该如何是好？

　　张方伯凭什么相信自己能打动卢太监？

　　正在方原皱眉苦思之际，一声佛号响起，一身茶褐色僧衣、披着玉色袈裟的老和尚，从龙王殿后的石板路上走了过来。

　　老和尚甫一出现就对老者道：“卢檀越到殿中进香，怎不知会老衲一声，老衲也好提前安排。”

　　卢太监哈哈一笑：“一清老和尚，你这是嫌我打搅了香客？”

　　一清禅师也笑道：“寺中随喜的香客众多，老衲也是怕有人冲撞了贵人。”

　　卢太监道：“大和尚又在挖苦我，也罢，我就不在前殿逗留，去你斋房讨杯茶水吃。”

　　一清禅师白眉耸动，笑呵呵道：“那便请卢檀越移步。”

　　方原眼见卢太监要跟着老和尚走了，忙施礼道：“卢公，在下确实是受张方伯所托，但也是为杭州万千百姓的福祉而来，还望卢公听我分说。”

　　卢太监面露不悦：“你个小小生员还能代表杭州百姓？好大的口气！”

　　一清禅师看了两人一眼，在旁出声道：“善哉，老衲禅房虽简陋，可也能容纳下三人。”

　　卢太监不满地瞥了一清一眼：“你这大和尚还是爱多管闲事！”

　　言罢，卢太监自往斋房大步而去。

　　方原面上一喜，朝一清谢过：“多谢禅师！”

　　一清禅师慈眉善目，伸手指路：“施主请。”

　　一清禅师的禅房乃是方丈室，轩敞洁净，清雅得紧，请两人入座后，便有小沙弥奉茶。

　　茶是寺院茶山的径山茶，取寺中龙井泉水烹制，茶汤嫩绿莹亮，香气清馥，沁人心脾。

　　卢太监轻拨茶盏，小口浅嘬，忍不住赞道：“还是大和尚的茶更好。”

　　一清禅师笑道：“径山得天独厚，茶香，泉水亦甘醇，方有此好。”

　　卢太监放下茶杯感慨道：“是啊，别处就尝不到这般滋味！有时候我真想随你在此结庐参佛，了此残生。”

　　一清禅师道：“卢檀越说笑了，你身负皇命，浙江的担子在你肩上挑着，怎能有避世之念。”

　　卢太监笑而不语，转而看向方原，此时方原正襟危坐，不卑不亢，并不怯场，颇让他高看一眼。

　　“张瓒虽初来乍到，倒是好算计，先是托府衙之人游说我，如今又找个不相干的生员过来，是怕惹同僚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