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守灯人
林澄将那男子安置在郎酒庄园后山的旧工棚里。
那里曾是她祖母生前酿酒的小作坊,偏僻、封闭,远离人群。年深日久,草木已爬满屋檐,门前的青石板被风雨打磨得光滑冷硬。如今只剩一张塌陷的木床、一口蒙尘的废坛,还有墙上早已风干脱落的酒花图纸,犹如旧时光搁浅在这里,沉默地守着一盏迟迟未亮的灯。
夜深。风从赤水河吹来,带着潮湿的水气,在檐角滴下沉缓的声响。
林澄推门而入,点亮那盏挂在梁上的油灯,光亮晃了一下,勉强照亮四方。她将那枚铜灯芯取出,置入桌前旧灯盏中,小心地拨燃。
一瞬之间,灯火跳动起来,像是被久别重逢的气息唤醒了。
她坐在桌前,眼神落在那微颤的灯芯上,思绪被光火牵引着,缓缓溯回多年以前——
——
那是她十岁那年,赤水河封冻前的最后一夜。
祖母将她带到那间如今早已废弃的酿酒屋。屋外大雪初停,冰霜覆满枝头,而屋内却温暖干燥,酿酒的火仍未熄。祖母一边烧水,一边用银针在她指尖点血,神情专注而庄严,嘴中低低念着不成调的古咒。
“魂灯不传三代,守灯人不过两脉……我们这支,已断。”
林澄疼得皱眉,却没有哭。她察觉到祖母的手有些发抖,不似往常那样稳重。
“你娘不是不想回来……”祖母盯着她指尖的血滴滑入铜芯,眼神一如既往地冷静,却忽然湿了,“她是走不脱。”
林澄睁大眼睛:“你说……那一年的封坛夜,她替我爹守了一坛灯魂?”
祖母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将那枚铜芯仔细包起,小心翼翼地收进她掌心,像是交托命脉。
“那坛,是她自己选的。”祖母终于低声说。
“可选魂是违禁的。”林澄脱口而出。
“违禁的事,总得有人做。”祖母声音低哑,“你爹那年魂未归,她不信命……后来,她就再没回来。”
那一晚,林澄睡在作坊的旧床上,梦里看到母亲站在赤水河边,一盏灯火忽明忽暗,水面倒映着她模糊的脸。梦醒后,她问祖母那是否真的是梦,祖母却只是叹了一声,把所有关于魂灯的事封进沉默里。
三年后,祖母也走了。
没有预兆,没有遗言,只在她床头放下一封发黄的信,和最后一句警告:
“若你手中之灯自行亮起,必有魂不归。那时你便知,守灯人从来不是守灯——是守命。”
——
灯芯“嗤”的一声闪动,把林澄从回忆中拉回现实。
她抬眼,看向工棚角落那张旧床。
那个男人依旧沉睡着。他的脸侧向一边,眉间紧锁,额角渗出薄汗,胸口起伏紊乱,如正陷入极深的梦魇。
林澄缓步走近。她能感觉到空气里那种诡异的躁动——就像那晚封坛时,酒坛破裂前的那种气息。
铜灯芯似乎与他产生了某种微妙的感应。火光时亮时暗,像是回应,又像是挣扎。
她蹲下身,将掌心靠近那团微弱的光:“你到底是谁?”
不知是风动灯影,还是某种无形的力量触发,下一刻——
他忽然睁开了眼。
黑得深沉的眼瞳没有焦距,却死死盯住了林澄。他开口,声音低哑、艰涩,像是从水底抽出的:“别熄灯……别让我回去……”
林澄怔住:“你醒了?”
但他没有回应,眼神却在她脸上游移,像是在试图辨认什么。忽然,他抬起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你……是谁?”
林澄皱眉,却没挣脱:“你问我?你才是该回答的人。”
男子喃喃道:“我……不知道。只记得水,很深的水……有人喊我……叫我回来。”
林澄轻声问:“是谁喊的?”
他缓缓转头,看向那盏摇曳的油灯:“不是谁……是灯。”
“你手上的灯,把我……点醒了。”
林澄看着他的神情,那并不是假话。他是真不知道自己是谁,但他记得灯。就像魂灯记得魂的归路。
她试探着问:“你看到什么了?在哪坛酒里?”
男人垂眸,良久之后才缓缓开口:“一座桥,一场战火,还有你……不是现在的你,是穿着灯衣、手持青灯的你。”
林澄心头一震。
灯衣,是古魂灯师才有的身份象征。
“你记得我?”
男人闭上眼:“不……我记得的是‘你守的那盏灯’。”
她愣在原地,许久说不出话来。
“你叫什么名字?”她再问。
男人沉默半晌,低声答道:“宋……宋执?”
他像是自己也不确定,语调虚浮。
林澄站起身,盯着那张有些陌生却又莫名熟悉的脸。这个名字,她曾在祖母的旧灯录中见过。
“宋执,癸酉年封魂于赤水,未归。”
一个被封魂在酒坛中的魂灯师。
她忽然意识到,这个人不是她点醒的。他从那坛“无名酒”中归来,并不是因为她,而是因为那盏灯芯,是他在百年前曾“守过”的灯。
魂灯认主,跨越的不只是生死,更可能是宿命。
林澄握紧了铜芯,灯火在她指间微颤。
祖母说过,魂灯不是照亮,是引路。
而有些路,一旦点亮,就再也没有回头。
她低声喃喃:“你是被我点亮的魂……还是……注定来点亮我这盏灯的人?”
油灯跳了一下,像是在回答,也像是笑了。
窗外,一阵风卷过,吹动门缝边那一角红纸符,发出“哗啦”的轻响,像是有人在远处低语:
——守命者,终归灯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