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铨让他们十一月初一上衙门,在此之前,还有几天适应的时间。
十月二十九,休息了一晚的陈子龙带上黄宗羲等四名学生和十名护卫开始走访高苑县。
倘若陈子龙有发言权,自然不用调查。
但此时在高苑县占据上风的是以蒋县丞为首的本土派,陈子龙就要高举‘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的大旗。
在开始大刀阔斧的改革前,必须小心谨慎,因为任何一点失误都会被敌对派别无限放大,上纲上线。
高苑作为一个山东腹地的人口大县,总共有一万九千户,人口多达八万七千余。
一共下辖高城镇,李庄镇,花沟镇,黑寨镇,魏集镇五镇。
每镇皆设里长,虽是不入流,属于基层吏员。但依托着宗族和乡约,在乡镇里有不小的权威,大致与后世的镇长等同。
靠近漯河的李庄镇人口最多,高达两万五千余,其次便是高苑县县治所在的高城镇,也有近两万人。
漯河在高苑县以北,为古黄河旧道,是大旱之年为数不多能够保持水量的河流。
依靠着漯河,李庄镇每年依然能收获不少粮食,在‘丁酉大饥荒’中遭受的损失最轻。
水渠的起点便从李庄镇开始,穿过花沟镇,最终抵达高城镇。
如果能够顺利完工,至少能缓解高苑县三分之二百姓的灌溉难题。
但问题恰恰就处在漯河水渠的起点,李庄镇。
通过孙铨的阐述,陈子龙对李庄镇的情况了解了个七七八八。
李庄,故名思意,李姓在镇子中为第一大姓,历代里长也都为李姓掌握。
但自从三年前,镇子中的第二大姓蒋姓祖坟冒青烟,出了一个补上了高苑县丞实缺的举人蒋典尧,大局瞬间逆转。
要知道,李姓只出了一个在皂班当班头的吏员,一个李庄里长,还有一个数次春闱落第的举人。
前者看似和县丞只有一步之遥,实则是从吏到官的巨大鸿沟。
后者无钻营之道,摸爬滚打近二十年,也未曾混上一官半职,还不如那个皂班班头。
“陈大人!”
正在沉思之时,马车缓缓驶入镇口。
一个衣着得体的小老头子身旁站着一个穿着直缀的文士,和几个小伙子早已等候在此。
“老儿李庄里长李济田,见过诸位大人。”
陈子龙眼神一亮,此等态度,岂不正是既不反对挖水渠,又属于本地势力的人物。
“里老,我乃县令门下,今日带着几个学生来寻访调查一番,你可还欢迎啊?”
“老儿正盼着诸位大人来呢!快请,快请!”
李怀田热情地招呼道。
经过一上午的寻访调查,邵平几人的小本上都写满了一手的数据和水渠情况。
与李姓的热情截然相反的是,蒋姓族人基本不愿多与他们交谈。
在中午的饭桌上,宗族族老兼李庄里长李济田,举人李怀义作陪。
罕见地上了一荤两素,在饥荒之年已经是超规格的待遇。
刚吃了没几口,一个族人就着急忙慌赶来,附在李济田耳旁耳语。
李济田脸色一变,转头向陈子龙诉苦道。
“陈大人,您说这世道还有没有王法了……蒋家那边又把咱们修水渠的人给打了。”
“陈大人,您可得帮俺们做主啊。”
“还有这等事?”陈子龙面露惊诧,脚步却是没有移动分毫。
在形势未明了之前,多做多错。
“我等一定奏明县尊大人,为你们讨一个公道。”
“多谢陈大人。”
李济田眼见请不动陈子龙,只得先告罪离去处理此事。
多喝了两杯酒的落魄举人李怀义面色潮红,忿忿不平道。
“还不都是那蒋典尧,身为县丞却因私废公,好生可恶!”
他本好几次都要补上高苑县主簿的实缺,都因蒋典尧从中作梗而就此作罢。
自己考了二十多年才好不容易中了一个举人,上升之阶却三番五次被蒋典尧阻挠,说不恨那是不可能的。
这几年,依靠着县里的势力,蒋姓愈发强势,隐隐有盖过李姓成为镇子中的第一大姓的趋势。
而孙铨也并非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在选定水渠地址时本特意选了更靠近蒋氏族人的位置。
水渠尚未动工,李庄就因土地纠纷爆发了一场规模庞大的械斗。
之后蒋典尧动用县丞的权力将更加肥沃的土地强行判给了蒋氏,贫瘠土地留给李氏。
岂料水渠一修,李氏田亩的水源得到保障,原本灌溉蒋氏田亩的河段水流骤减。
蒋氏自然不愿意,于是三番五次派人骚扰水渠建设。
这种乡镇宗族的矛盾由来已久,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其中是非曲直陈子龙无心分辨。
但蒋县丞和所代表的利益集团如一座大山阻碍在高苑合作社发展的面前,就必须除掉。
耐着性子听完李怀义如怨妇般的诉苦,他从这个郁郁不得志的中年举人身上提取了几个关键点。
第一,与蒋典尧不共戴天。
第二,家中并不富裕,既没有兼并土地的想法,也没有兼并土地的能力。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是高苑本地人。
陈子龙换上一副同情的表情,用充满诱惑的语气对李怀义小声说道。
“他是举人,你也是举人,就没想过取而代之?”
“陈大人说笑了,别人攀附权贵,有权有势,我不过一介贫寒书生,怎么能与之争锋……”
多年的挫折似乎已经将这个举人的锐气消磨干净。
“无妨,只要按我说的做,一年之内,保你至少是个正八品高苑县丞。”
陈子龙端起酒杯,悬在半空,眼睛紧紧盯着李怀义。
“我怎么信你?”
李怀义的表情故作平静,但因左手微微颤抖而洒出的酒水暴露了他内心的激动。
“蒋典尧大还是魏忠贤大?”
话及至此,李怀义那颗隐藏了多年的勃勃野心被彻底点燃,他大有‘刚才外面人多,现在哥给你磕一个’的冲动。
双方的酒杯在半空中相碰,进而一饮而尽。
品味着微醺的感觉,陈子龙看向远处的高苑县衙。
胡萝卜已经赏出,剩下要做的,就是挥舞权力的大棒痛击政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