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干扰修建水渠一事,德王府的豪奴管家为虎作伥的可能性较大。
但事关重大,必须还要进一步确认。
退一万步讲,即使真的背后没有宗室亲自下场,只是挂了德王府这个名头,那也值得孙铨和陈子龙认真重视。
豪奴管家毕竟也是王府的人,打狗还得看主人。
孙铨讲到此处,陈子龙心中已经了然,一个由豪奴高门大地主与县衙官吏合伙针对农民阴谋逐渐浮出水面。
事有轻重缓急,那些有王府背景的大地主至今还在不断试探,力工齐心协力尚且可以维持局面。
而筹措粮食的县衙一旦停摆,发不出以工代赈的粥和窝头。
力工集体撂挑子,修建一半的水渠最终由那些大地主接手几乎是可以预见的事情。
当务之急,是将孙铨因先前罢官而缺失的师爷补上。
“贤侄,你目前可有合适的人选?”孙铨诚恳地问道。
“伯父,此次随我一同前来的四位学生皆是一时之选,只是还需带他们历练熟悉一番,才好优中选优。”
“好,我让县衙给安排官舍,你们且安心住下,在这高苑内外熟悉一番。三日带着那四位士子来县衙点卯。”
算上护卫秘书,拢共四十多人,孙铨的宅院自然住不下,于是便统一安排在城南的县衙官舍中。
一行人来到官舍,管着此地的吏员名唤崔吉,官舍的其他差役都唤他一声‘崔大使’,大小相当于县招待办主任。
崔吉一见一行人大包小包声势浩荡地走进官舍,料想就是蒋大人吩咐过的那批人,心中便有了数。
无论上前交涉的罗孟元好说歹说,都只肯给五间下房。
崔吉一脸赔笑,语气谦卑地说道。
“不是小人不尽心,实在是官舍只剩下五间下房,只能委屈诸位大人了。”
从官舍二楼走下的陈所当即吼道:“你这厮好生无礼,二楼分明空着四间上房,六间中房,却说没房间吗?!”
崔吉那乌黑的眼珠咕噜一转,当即想出了对策。
“回大人的话,那几间房照例都是留给历年巡察探访的上官们的,大人硬逼着要,小的实在是难做啊……”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已经快到年末,谁都不知道巡查高苑的官员会不会来,什么时候来。
好说歹说,崔吉像是作出巨大牺牲一般,给陈子龙批了一间上房,其余众人皆入住中房和下房。
陈子龙冷眼看着这个谦卑到极致却又暗藏锋芒的崔吉,终究是没有发作。
区区一个小吏,敢如此行事,背后定是有不小的依仗。
若是以势压人,将崔吉革职,到时候这背后势力再换一个官舍大使便是,影响不了大局。
“大人……”陈所显然是不甘心。
“罢了,宗羲,小曹,你们两个在诏狱中走了一遭,都带着伤,且去上房好好歇息。”
曹明远和黄宗羲来不及反应,陈子龙却是已经将钥匙强塞进黄宗羲手中,转身面对众人。
“我等来此乃是赈灾救荒,不必争一时之先。”
“倘若奋斗一年,高苑人人都吃饱穿暖,还会差一间上房吗?”
“大人所言极是。”
陈子龙发了话,众人也就此作罢。
经过这番闹腾,天色也逐渐黑了下去。
点起盏烛火,陈子龙拿出一个记事本,上面写着邵平,罗孟元,黄宗羲,袁浩然的名字。
这是充当县令师爷的预备人选。
在他此次带来的四个学生中,黄宗羲少有才华,但过于年轻,压不住县衙的老官油子。
邵平虽然成熟老辣,学富五车,但行事太过于激进,也不适合作师爷的工作。
陈子龙提笔将两人的名字划去。
罗孟元,袁浩然都是举人,对大明官场规矩律法的熟悉程度自不必多说。
倘若是在一片丰饶的大好年景,比起钻营捞钱,他们可能不如那些老牌师爷。
但如今高苑正处于一片水生火热的大灾之年,就必须任用新锐。
正在思考中,官舍外突然传来一阵骚乱。
“松江人滚出高苑!”
“松江人休想抢高苑人的饭碗!”
夜深人静的街道上,叫骂声异常刺耳。
随后,几片砖瓦飞进官舍,将窗户砸破,冷冽的寒风灌进房内。
住在一楼的陈所当即就带着训练有素的护卫杀出,肇事者被当场抓获。
经过审讯,陈所和陈子龙发现他们都是高苑县内的青皮无赖,俗称‘油混子’。
这些青皮对自己袭扰官舍的行径供认不讳,但问及幕后主使,无一人正面回答,异口同声都揽下了所有罪责。
袭击官舍之罪可大可小,但最多不过监禁几年。
“这些无赖的幕后主使就是吃准了此事,才敢如此肆意妄为!”
“欺人太甚!”
“先找一间柴房扣下。”
陈子龙对陈所吩咐道。
“此外,官舍外围让弟兄们轮流驻守。”
陈所应声去办,审完几个混混的陈子龙重新回到案桌上,看着摇曳的烛火下‘罗孟元’‘袁浩然’的名字。
他原本想将这两人全都推荐,大刀阔斧,革除积弊。
但短短半天内在这小小的官舍发生的两件事使陈子龙迅速醒悟。
在宗族地域观念奇重的明末,任用他们这样的外来人员充当吏员,无疑是对本土势力的严重冲击。
在松江府,在上海县,在青浦县,即使再怎么样闹腾翻天,说到底大家都是老乡同乡。
而在山东高苑,县令孙铨本就不属于本地派。
如果两个新师爷都不是本地人,必然引起更强烈的反弹。
今天的行为就属于明晃晃的试探,目的就是试出陈子龙的底细。
宗族矛盾,地域矛盾,地主农民矛盾,主客矛盾交织成一张大网,眼看就要网住改革的滚滚浪潮。
这张大网真的没有破绽吗?
反对修建水渠的和地域观念根深蒂固的看似是一批人,但是绝对没有完全重合。
这个念头在陈子龙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沉思良久,他将‘袁浩然’三字划去,保留了罗孟元的名字,另在旁边圈出了一个空白。
政治是一门妥协的艺术,在萝卜和大棒的选择中,陈子龙决定先抛出一根香甜的胡萝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