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二牛此话一出,陈子龙在心中倒吸一口凉气。
放眼当今大明朝堂,施凤来不过一花瓶尔,孙承宗实为内阁第一人。
周顺昌又担任刑部侍郎,执掌审查清算阉党逆案大权,是最锋利的刀把子。
东林如今的权势地位,只要不和皇帝对着干,还真没有什么可以令其忌惮的对手。
可碰巧就是皇亲国戚……
山东只有一个就藩济南的德王,名曰朱常洵。
诞有一子,为德王世子朱由枢。
朱常洵老来得子,对朱由枢尤为宠爱。
难得的是,朱由枢并未因此飞扬跋扈。
相反,他钟爱佛法,性格随和,相比起其他宗室称得上是大善人。
在原来的历史中,崇祯十二年,入关劫掠的鞑子攻陷济南,在大屠杀后将朱由枢掳走,最后死在了关外。
从第一代德王,朱祁镇次子朱见潾始,至今不过五代。
翻出世系一看,这代德王还是当今圣上朱由检的叔辈。
朱常洵年事已高,在宗师内颇有威望。
得罪了他,就是和整个宗室作对。
以大明皇帝护短的尿性,绝对拉偏架,偏向于德王这个未出五服的叔叔。
到时候不仅没解决饥荒,还要惹上一身骚。
宗室自大明建国,明太祖朱元璋分封诸子起始,在二百多年间呈几何式增长,至今已有三十万人之巨。
这三十万宗室子弟不但不从事生产活动,还在各自封地内疯狂兼并肥沃良田,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
宗室不必交税,不必担心清查,吸引来了一大批自甘为奴的佃户和家仆将自家的田产投寄名下。
这些家奴中的机灵能干者被王府提拔为管家,成为豪奴,转而欺压更底层的百姓,巧取豪夺更多的土地。
各级官吏讨好避让,被夺了田地的无辜百姓敢怒不敢言,有时连怒都不敢怒。
陈子龙心中清楚明末一大顽疾就是藩王宗室。
但不同阶段有不同阶段的目标,就目前的形势而言,这是碰都不能碰的话题。
说到底,皇帝仍然认为宗室之事是自己家事。
臣子胆敢横加干涉,就是不守臣德的逾越之举。
除非……
“诸位放心,大明自有律法在此。我等此行,定明察秋毫,还高苑百姓寻个公道。”
看着周围衣衫褴褛的力工们,陈子龙铿锵有力地说道。
谁都说不准,他这只小蝴蝶扇动的狂风会不会使原本应该陕北农民大起义在山东复刻。
无论如何,民心不可散。
在一群力工的千恩万谢中,陈子龙和孙棠的马车进入高苑县城。
回到孙府时已是黄昏,没过多久,穿着一身青色团领衫的官袍的孙铨从衙门回到家中,显得风尘仆仆,面带疲倦之色。
“爹!”
孙棠孙唯两姐弟齐声呼唤道。
劳累了一天的孙铨立刻如同打了鸡血一般,快走几步进入厅堂内。
父亲与子女重逢,彼此都是有一肚子话要倾诉。
“伯父。”陈子龙也对着孙铨行礼。
“贤侄啊!”
孙铨一手握着孙棠,一手握着陈子龙,顿时百感交集。
陈子龙耐心等着三人的温暖寒暄结束,等孙棠和孙唯进屋休息,孙铨二话没说,引着他一起进入了里屋。
还真是一对亲父子,连和亲近的人谈事进里屋的习惯都一样。
一对准翁婿坐下,陈子龙率先由衷地说道。
“我来时看高苑内外都在勤修水渠,伯父此举真乃福泽高苑之举,小侄自愧不如。”
“只是观之进展缓慢,问了一些百姓,好像遇到不小的难题。”
陈子龙直接单刀直入,直击问题核心。
凭他和孙家的关系,也没必要客套。
孙铨摆了摆手。
“贤侄不必过谦,当夜你之计策对我大有开解。”
“实不相瞒,这水渠修建之事确实遇阻。”
陈子龙抛出疑问:“可是高苑富户之家,还有济南府的那位王爷?”
孙铨长叹了一口气。
“如果仅是如此,只是会艰难几分,倒也不至于难以继续。”
此话虽有避讳,但也默认了王府参与这一事实。
“那便是县衙内?”
“贤侄聪慧啊,确是县衙。”孙铨对于准女婿没有藏私,坦诚布公地说道。
通过孙铨的解释,一个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县衙架子在陈子龙的脑海中浮现。
相对于唐宋,明代的县衙组织更加细化明晰。
朝廷承认的正式官员有三人,为知县、县丞、主簿。
分别为正七品,正八品和正九品。
县令负责总管全县大小政务,县丞协助县令并分管粮食马匹和仓库,主簿负责户籍,赋税,巡捕等具体事务。
此外,掌握全县武装力量的县尉和负责文书出纳和监狱的典史一般也参与县内的日常管理。
知县,县丞,主簿,县尉,典史是县内公认的权力最大的五人。
与陈子龙亲密合作的李永年就是从上海县县尉的位置一路升迁为松江府同知使。
在他们之下,还有不入流的吏员——六房三班。
六房对照中枢的六部设立,分为吏房,户房,礼房,兵房,刑房,工房。
三班衙役则分为负责县衙治安,知县仪仗的皂班,负责巡逻守城,缉拿盗贼的壮班,负责传递公文,追捕寻人的快班。
六房三班虽不入流,但多为世代承袭的本地人掌控,素有‘流水县令,铁打吏员’这一说法。
此外,因知县事务繁多,一般都会聘请一到三个幕僚,名曰刑名师爷,钱粮师爷等。
孙铨原先聘请的钱粮师爷因其被许显纯羁押卷铺盖跑路。
刑名师爷则干脆投了许显纯。只是没张扬几天,阉党就飞灰湮灭,他也被打入大牢。
师爷虽没有品阶,但既要沟通上下,又要熟悉刑名钱粮赋税和各种制度。
孙铨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堂堂高苑正七品县太爷,此时正处于没有幕僚,大小事务都要亲力亲为,分身乏术的尴尬阶段。
单单如此,还不至于使沉浮宦海十余载的孙铨如此焦头烂额。
更为重要的是,孙铨敏锐地感觉近来下到三班六房,上到县丞县尉,都对自己阳奉阴违,大有架空的趋势。
虽然他施展县令的权威,但也只掌握了主簿,刑房,兵房和三班中的皂班。
至于其他官吏,表面上仍对自己毕恭毕敬,暗地里竟有向蒋县丞靠拢的趋势。
在孙铨的诉苦中,结合先前遇到的张二牛等人的遭遇,陈子龙推翻了自己先前的想法。
堂堂德王,又或德王世子朱由枢,大抵不会为了一两万亩良田自降身份,去结交六房三班这等不入流的吏员。
八成是有人借着德王的身份借机大发国难财。
若真是如此,只要处理得当,避开敏感的宗室问题,也并非无法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