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松江合作社一行人一路舟车劳顿到了应天府,下榻东林诗社。
众士子都各有去处,在得到陈子龙的允诺之后一一散去。
陈子龙,夏允彝,杨廷枢,顾恺之同行,陈所带着几个干练的伙计在暗中护卫。
顾恺之才刚中秀才不久,此次乡试更多的是历练一番,积累经验。
他们本欲在偌大的金陵逛一逛,肚中却空空如也,行至靠近贡院的秦淮河畔,便选定了一家秦以淮扬菜著称的酒楼——六朝居。
“今儿天光水色晴好,总算是把三位客官盼来了,您里面请!”
肩搭白巾的店小二见四人穿着不凡,料想是富家士子,立刻满脸堆笑地上前迎道。
“给我们腾一个二楼雅间。”
“二楼雅间四位——!”
将四人引至二楼,店小二继续介绍道。
“您瞧这临河风光,听着画舫笙歌,望见贡院飞檐,可是金陵城头一份的风流。”
“这应天府果然是人杰地灵,连你这小二都这般伶俐。且荐几道拿手的好菜!”
陈子龙微微一笑,抛出两块碎银,店小二满脸喜色的接下。
“这位客官您真识货,咱家六朝居最出名的乃是‘秦淮四绝’!”
“一绝盐水鸭,那可是秋浦芦花喂的麻鸭,老卤腌足十二个时辰,皮如琥珀肉赛雪。”
“二绝蟹粉狮子头,用的是扬州运河的蟹黄、太湖边的猪肉,摔打三百下才出这弹牙劲儿!”
“三绝炖生敲三指宽的淮河鳝段,木榔头敲到骨肉分,浓油赤酱煨出,那叫一个鲜美!”
“四绝梅花糕——乌衣巷口的早春梅,揉进糯米粉,一锅出炉,那可是香甜可口,令人欲罢不能啊!”
“就依你所言来这四样,外加一锅鲜鱼汤,两壶黄酒!今天我来张罗,你们谁都不许抢啊!”
夏允彝豪气地说道,小二连连点头,出去安排佳肴。
“不和你抢,谁不知道你小子攒了不少私房,今天无论让你破费一下!”
四人爽朗大笑。
为了防止家庭贫苦而权高位重者铤而走险,松江合作社采取高薪养廉之策。
理事月俸高达三十两银,总管也有二十两之多。
夏允彝为松江合作社理事兼墨韵报社总管,一月便有五十两白银的进项。
辛苦了一年多,好不容易趁着乡试,把诸事暂且放下,自然要潇洒一番。
不多时,四菜一汤外加一壶酒便摆放齐全。
正要大快朵颐之时,雅间外的厅堂中,传来了一阵争论声。
“放眼古今才子,有谁像那陈子龙一般天天鼓捣商贾银钱之道?我看他难成大事。”
“一派胡言,陈先生所作所为乃是救济百姓开拓前路之大道,岂容你这般非议?!”
四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手臂上绑着粗麻白布,面容清瘦的年轻士子正在与邻座的胖书生争论。
“懋中啊,你的盛名都远播到应天府了。”
夏允彝和杨廷枢笑道。
见到有人非议老师,顾恺之当即就要站起出去训斥,被陈子龙拦下。
如今松江合作社还处于蛰伏阶段,在上海县一隅慢慢发展即可,不宜过早张扬暴露。
遭受一点非议反而可以降低存在感,并不是什么坏事。
陈子龙夹起一块狮子头,边嚼边看向外面。
觉得那个清瘦士子的面容似曾相识,好像在哪里见过。
“太冲,如今形势紧张,不宜与这等人争辩。”
眼看争论就要变成争吵,与那个清瘦士子同行的伙伴劝道。
“收集证据,为令尊翻案正名才是正事啊。”
此话一出,那个清瘦士子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立刻偃旗息鼓,默默地拿起了行囊准备离去。
店小二见二人起身,当即上前。
“两位客官,可是吃好了?”
两位士子点头,小儿立刻出言道。
“那就劳烦客官结个账,拢共是九两四钱,抹个零头,公子给个九两便可。”
六朝居往来多是文人骚客,富商政要,信息情报最是通达。
所以除了一般的菜价,凡是进店者都要多掏一笔茶水费。
在乡试期间,这笔费用从二两猛涨到了四两。
两人却是毫不知情,脸色顿时一滞。
按照先前的经验,他们只准备了五两银子。
今日小心翼翼地点了两个最便宜的菜,却还差着四两。
“这位小二哥,我二人今日出行急切,只带了五两银子。”
“可否容我回去一趟,把银子取来。”
看着两人窘迫的模样,店小二顿时沉下脸来,如同一尊门神似的堵在面前,尴尬的气氛顿时弥漫。
“哈哈哈,刚才还在豪言壮志,没想到几两银子都拿不出来。”
见到此情景,刚才与两人争吵的邻桌胖士子出言嘲讽道。
陈子龙却是放下筷子不再吃食,认真沉思起在哪里见过这个清瘦的士子。
“唉,先前也是书香世家,为了救父拿光家产,竟然落魄到如此地步。”
厅堂内,有人同情两人的遭遇,唏嘘地说道。
“谁说不是呢,要不然怎么说阉党祸国。”
“慎言啊!小心隔墙有耳。”
听到周围人的议论,陈子龙福至心灵,终于想起来这清瘦书生的身份。
这眉眼,颧骨与教科书上的画像何其相像。
岂不正是后七君子之一的黄尊素之子——年仅十七岁的黄宗羲。
天启六年,身为东林两大智囊之一的黄尊素卷入空白奏疏案件,被讹诈白银数千两后被迫自杀。
黄宗羲闻之,血泪横流,发誓要为其父报仇雪恨。
他们本想趁着南直隶乡试,三教九流云集之时来这六朝居收集情报,之后北上前往京师鸣冤。
可一连来了几次,却收获甚微,四处碰壁,反而把本来就所剩无几的银钱消耗了大半。
好多人对有关阉党的旧事闭口不谈,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陈子龙却没有这个烦恼。
正所谓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
他在天启六年已经连斩阉党三员干将,是妥妥的反阉先锋。
“小二,这两位公子的钱,我们出了。”
在陈子龙的眼神示意下,顾恺之起身走出雅间,对着店小二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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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江黄先生传》
先生讳宗羲,字太冲,号南雷,世称梨洲先生,浙之余姚人也。其先宋忠端公尊素,万历朝御史,以劾魏阉死于诏狱。时先生年方十七,袖藏铁锥,白衣哭于午门。临刑前,公叱曰:“尔曹勿使此子知我死状!”先生闻之,啮血书状,夜赴冤鼓,竟得昭雪。江湖传“黄孝子锥阉党”事,闻者泫然。
崇祯初,执贽蕺山刘公宗周之门,讲性命之学。然寇氛日炽,先生佩父遗剑,聚浙东子弟于竹桥黄氏祠,草《监国鲁元年大统历》,举义旗于四明山。尝亲率死士夜渡钱塘,火光中箭贯胫骨,犹大呼:“存华夏衣冠者,正在今日!”
国变后二十年行止,甲申天倾,先生恸哭云:“吾辈止欠一死!”乃结“世忠营”,佐钱肃乐守浙东。舟山陷,遁入穷岛,著《海外恸哭记》。康熙间清廷开明史馆,诏征博学鸿儒,先生书《谢却》贴于门:“不仕二姓,乃忠端家法;敢应伪诏?恐愧对残阳!”
晚岁筑龙虎草堂于化安山。晨起焚香,著书至星斗阑干。《明夷待访录》痛言“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竟破千年迷障。
《明儒学案》六十二卷,立学脉于灰烬,演《律吕新义》,推历算于泰西。
有司窥其书骇绝,阴谓:“此老胸中刀兵,更胜甲胄!”
康熙乙亥秋,先生预作石椁,遗命:“裸葬浮石,不棺不坟。若用清廷祭葬,便成厉鬼!”将瞑目,指《待访录》叹:“此书五十年后当显,如丹霞烧佛。”果至乾嘉,九州士子争传黄书,有“启蒙之炬”誉。
野老曰:梨洲先生非腐儒也!少年雪冤,壮岁仗剑,暮年焚膏继晷以待河清。其生有三变:自孝子化遗民,自遗民作通儒。尝观其《破邪论》中语:“天地不曾崩裂,只是人心换过耳!”呜呼!此岂非先生毕生注脚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