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小公子,您真是心善。”
见顾恺之拿出一锭十两的纹银,店小二立刻就换上了一副笑容,将银锭接过。
“兄台,你我萍水相逢,却对我二人如此照顾,实在是不知如何感激。”
黄宗羲和同行士子见到有人解围,才长出了一口气,连忙拱手称谢。
顾恺之拱手还礼。
“谁没有一个难的时候,方才听你们话语间,似是与阉党有嫌隙?”
“正是,我爹去年遭阉党以空白奏疏陷害,骗光家财,最后死于狱中。”
黄宗羲捂着手臂上的白布,落寞地说道。
“我等本想在南方收集阉党之罪状,之后北上进京,岂料人人皆畏之如虎,我们两忙碌了十几天,收效甚微啊。”
顾恺之想起陈子龙的吩咐,立刻出声邀请。
“你如果想要为你爹报仇,我家老师或可解惑助力一二。”
“我们二人得此恩惠,已经是千恩万谢。阉党走狗遍布天下,不敢牵连贵师。”
黄宗羲小声推辞道。
说罢,两人一同朝着雅间内拜谢。
黄宗羲心中也清楚,要想将阉党办下的铁案翻过来难如登天,自然不愿使无辜者徒遭不幸。
顾恺之还欲再劝,只听一声豪迈而铿锵的声音从雅间传来。
“阉党之祸,由魏忠贤始,由其爪牙延申,祸及四海,天下百姓无不深受其害。既有除害之心,自当为同志,还谈什么牵连不牵连!”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分散在六朝居里里外外的陈家护卫一个激灵,瞬间打起了精神认真护卫。
只见三人并排从雅间走出,陈子龙一把托起拜谢的两人。
黄宗羲和他的同门师兄陈确抬起头,这才看清了眼前的男子。
“两位兄台,这位就是我的恩师,陈懋中陈先生。”
听到顾恺之的介绍,黄宗羲惊喜交加,百感交集,想到惨死的父亲和自己的窘况,不禁湿润了眼眶。
“您就是陈先生,唉,我实在是……”
因为多日奔走劳累,加上情绪激动,他的身躯一软,就要往侧边倾倒。
夏允彝眼疾手快,和陈子龙一起把黄宗羲扶到雅间歇息。
酒楼的其余顾客也纷纷把目光投向此处,近来在应天府讨论的如火如荼的人物竟然真的出现在了这里。
更多的是惊讶于陈子龙的冲天胆气,毕竟天启年间已经鲜少有人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指着魏忠贤和阉党的鼻子痛骂。
之前双方虽然都想置对方于死地,但从未如此明了的公开剑指魏忠贤大名,就算是《江南旬刊》也特意避讳。
他们把这一行为归咎于年轻人初生牛犊不怕虎。
但只有陈子龙自己心中清楚,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等到消息传出,此时此刻的他就是名副其实的“现存倒阉第一人”,“天启七年倒阉先锋”。
而这个消息在没有加急的情况下,从应天府传到京师需要十几天。
一来一回,也就意味着陈子龙至少要二十几天甚至更久之后才会迎来阉党疯狂的报复。
而那刚好就是天启皇帝重病不治,信王朱由检继位之时。
一朝天子一朝臣,天启朝时,亲近阉党是绝对的政治正确。
而崇祯初年,倒阉才符合皇帝的心声。
旗帜鲜明的怒骂魏忠贤,直接与其对立的人有许多。
杨涟,左光斗,高攀龙等人前仆后继,英勇就义。
但还活着的就只有他陈子龙。
这是什么人啊,这是大忠臣嘛!
面对新主,借魏忠贤十个胆子也不敢在风口浪尖造次。
少年扬名立万,刚好借着阉党这个庞然大物来开刀。
当然,见到这个能写出《明夷待访录》的黄宗羲,陈子龙也确实起了爱才之心。
“小二,再加两个好菜,两碗米饭!”
“得嘞!”
黄宗羲和陈确起初吃得还算斯文,后来实在忍不住饥饿,猛地扒了几口米饭。
肚子里有货,总算恢复了几分气力。
历史上,他用一根袖中藏着的铁锥完成了复仇,却也使失去了入仕的机会。
明珠蒙尘时,正需要有绢帛为其擦拭。
黄宗羲终于吃饱,抹了抹嘴,眼眶却再次湿润,又要再拜,陈子龙却板起脸来。
“你爹死的壮烈,当为天下读书人的榜样。你为人子,自当齐心用命扳倒阉逆,整日哭哭啼啼,倒头就拜,像什么样子!”
“先生教训的是,望先生教我!”
黄宗羲深以为然,这一年来他做梦都想着给父亲报仇。
“你二人先随我回府,此事需从长计议。”
两人重重点头,一行人结清了银两,从六朝居回到了东林诗社。
再听闻空白奏疏案和两人进京的想法后,陈子龙端起毛笔,吩咐黄宗羲磨墨,挥毫写道。
“天有十日,灼灼万民之目;地载九畴,昭昭纲常之序。”
“然阉竖魏忠贤者,沐猴而冠,豺声蜂目,窃神器于肘腋,播腥膻于朝堂。”
“今以雷霆之笔,痛陈其十恶,正乾坤而清玉宇!”
文曰:
一曰谋反大逆,窥窃神器
阴蓄私兵五百,甲光蔽日;暗称贵胄九千,僭越欺天。
效王莽之匿鼎,似董卓之燃脐。
西园铸戟,寒芒直逼紫极;东厂屯兵,戾气横塞苍昊!
二曰贪污国帑,蠹蚀山河
辽饷九百万两,尽填饕餮之腹;皇庄三十万顷,悉入虎狼之囊。
朱门酒臭,边关骸白;阉库金堆,饥殍尸横!
吸髓敲骨,竟使太仓鼠硕;剜肉医疮,终令赤县陆沉!
三曰结党营私,罗织忠良
五彪张牙,噬万民如草芥;十孩舞爪,蔽日月若垂帷。
……
此文一出,莫说黄宗羲和陈确,就连夏允彝和杨廷枢都心惊肉跳。
陈子龙所书,桩桩件件,有条有理,字字珠玑,仿佛他真的去暗中查访了一般。
可是松江合作社的情报系统居然能搜集到京师的消息?!
我这个副社怎么不知道。
当然不是!
这就是过几个月阉党倒台之后供出来的文书,当然准确。
自从记忆力增强之后,陈子龙惊喜的发现从前写论文时一扫而过的史料在脑海中愈发清晰。
他看出几人的吃惊,却没有解释,从衣兜里掏出一块玉牌。
这是去年周顺昌赴京前赠予陈子龙的信物。
“你们二人若是启程前往京师,且将这文章与这块玉牌一同带走,进京且去找吏部功考司郎中周顺昌,他会安排你们的一切。”
黄宗羲和陈确郑重地接过两物。
“切记,在八月二十左右将此文发出,就署上‘陈子龙’三个字的大名。”
只见陈子龙一甩衣摆,头也不回地向里屋走去,留下一段铿锵有力之语。
“阉党我来倒,罪名我来担!”
“先生!”
黄宗羲和陈确早已是热泪盈眶,朝着陈子龙的背影一拜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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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启六年四月,给事中霍维华疏劾刘一璟、韩爌、孙慎行、张问达、周嘉谟、王之采、杨涟、左光斗、周朝瑞、袁化中、魏大中、顾大章等,全盘推翻“梃击”“红丸”“移宫”三案结论。
魏忠贤命开馆纂修《三朝要典》,以霍维华疏为基础,纂辑万历、泰昌、天启三朝有关三大案示谕奏疏档册,加案语成书二十四卷,初拟名《从信鸿编》,又称《三大政纪》谕:杨涟、左光斗等结党乱政,着锦衣卫逮送镇抚司严讯。诏:内操甲兵不得近太庙,鼓砲声惊九庙神灵,着即整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