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破。
这位预言中的天之骄子。
这个自小便被当作未来城主培养的、能力与人品不负众望的、足够让星城上下信服的年轻人。
“各位门主……”赫连破碰上他们的眼神,还未反应过来其中之意。
但星门前辈们无言中,已经达成了共识。
“赫连世子,如今城主重伤,星城动荡,还请您尽快接手。”柳副门主先双膝落地,俯身一字一句地说道。
其余几位对视一眼,点点头,都朝赫连破跪了下去。
赵水见状,便往后退开了。
“看来到时候了。”开阳门主点点头,也落身行礼,“愿听赫连世子调遣。”
“请赫连世子暂代城主之职!”
“请赫连世子暂代城主之职!”
一人请命,众人随之其后。
他们抬起头,齐齐看向赫连破。
宫殿烛火盈盈,映出每一个人的身影,在青石赤柱上微晃。
赵水和苏承恒也跟着一齐行礼。
时间总会走到命运的某一刻,在那一刻,人不得不接受既定的安排和改变,赵水心想。
只是他并未想到,这也是他推进他人生的一个转折点。
大殿的台基之上,赫连破单孑独立。
他看着围着他行礼的人,看见他们都注视着自己,那眼神中有期盼、有笃定,也有情急之下的无奈和隐隐疑虑。这些像一排无形的大浪向他压来,竟逼得他有些慌乱。
他有想过这一天,却不想来得这么快、又是这样的情形下。
心内的惴惴让他缓缓低眸,一时沉默。
他能做到,不负所托吗?
夜间的风声渐大,在众人耳边划过,带着低低的呼啸。
很快,赫连破便重新抬起了头。
“好。”
他面色恢复了平静,眼神一扫疲倦,透露出坚毅迥然。
他朝着星门前辈们跪身下去,朗声说道:“弟子赫连破,定孜孜不倦、公听并观,守好星城,保护百姓!”
一锤定音。
待众人站起,赫连破言辞清晰地说道:“柳副门主,烦请你召集所有听候的宫城大臣来侧殿。开阳门主,请您执令牌封锁宫城所有进出通道,传语给魏理寺,让他对所有重刑罪人严加看管,随时待命。城外的消息和情况,请苏副门和各门派联系,密切关注、每日汇总给我,但注意勿惊扰百姓。还有星门弟子这边暂时休停,需要通知……”
“金湛湛在城外。”赵水说道。
“金湛湛、司马昕……”赫连破略一犹豫,点头道:“嗯。等下我传语给他们。水儿,你——”
见他转过身,赵水下意识地挺直身子。但赫连破并未做安排,而是放缓动作抬手握住他的手臂,然后重重地压了一下,向他说道:“去守着父上吧。”
这一句,不是吩咐,而是嘱托——
一个兄长对弟弟的嘱托。
眼神交汇,尽在无言。赵水扯动了下喉结,轻轻点头道:“好。”
这一夜,又是一个漫长的夜晚。
赵水跪在内殿的一角,一直等待着,等待着殿内那一圈太医们对城主的挽救。
第二日、第三日,他和殿内的所有人一样,都没有合过眼。
帐帘间,人来来往往,小心翼翼的言谈中似乎在交流着什么不可言明的秘密。没有人理会赵水,亦没有一个熟识的人上前告诉他现在在发生什么,好像整个世界都很忙,却唯独遗弃了他一起。
怅惘、混沌、鲜血淋漓,是他对这几日唯一的记忆。
直至第五天的清晨,第一缕透过窗扇的阳光移动到赵水垂着的双手上时,他才恍惚间听到了从殿中人群的中间传来的一声轻唤:“孩子……”
“孩子啊。”
“嗯?”赵水一抬头,眼前黑了下。
“小子,快过来!城主叫你呢!”是开阳门主的声音。
顾不得眼前怎么眨也一时难缓过来的黑影,赵水赶忙起身,循着声音走过去。
直至临到跟前,他才看清了城主那张面孔,消瘦而苍白,但总算是睁开了眼。他仰卧在床上,身上盖了层被褥,一只手从被子里抬起来,向赵水伸过去。
“城主他……”赵水问道。
“已醒。”天璇门主言简意赅道。
“各位辛苦了。”开阳门主说道,“这儿我们开阳的先看着,你们回去休息吧。一根弦儿不能老崩着。”
周围的几人互相看看,在彼此的脸上和眼中的血丝里都看出了各自的疲惫,默认了开阳门主的安排,先后向城主行礼后,缓步往外走。而赵水的手被城主紧紧抓着,抽不出,只好在榻旁半跪下。
“城主,您有何吩咐?”他问道。
“孩子……”城主看着他,说道,“叫‘父上’。”
周围散去的几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
赵水也瞪大双眼。
“吾宣布,原开阳门人赵孜与原天玑门人虞问巧所养之子,乃吾赫连沉与夫人钟望茹亲生之子,即日起,归还赵水赫连二世子身份,昭告天下!”说到最后,城主控制不住气息剧烈地咳嗽起来,一旁的天璇太医立即上前安抚住他的气穴。
赵水的手被抓得更紧,他下意识地上手回握住。
怔愣中,还未退出大殿的大臣陪侍们纷纷跪下,开始作揖行礼。
一时间,屋内回荡起一阵响声——
“恭喜城主、恭喜二世子!”
“……”
赵水说不清此时心里是何感受。
但不管他是喜是忧,城主决定已下,他赵水,从此便不再是那个的逍遥在外的他了。
“孩子,寝殿内、柜中隔板,里面的东西,有空去拿下吧。”城主说道。
“是。”赵水回道。
“父上!”
身后传来赫连破的声音,赵水一转头,正好与一身黑色披风赶来的赫连破对上眼。他很快便反应过来眼前的状况,疲惫的双眼泛出光亮来,看着赵水和城主点了下头,欣然笑起。
殿内的人渐渐散去。
“情形怎样?”城主微微侧头,问道。
“回父上。”赫连破拱手道,“各城州的百姓情况较为稳定,但根据消息来报,已有五支反贼队伍在暗中召集,其中已破三处,另外两支转移迅速,途中交战,儿臣认为先静观其变为好。此次宫城叛乱已拘押三十六人,实际牵连者近八十余人,但若悉数重惩一来会引起朝局失衡,二来造成恐慌,因此儿臣擅自做主,未再追责,已当众惩治其中十一人以示惩戒,其余待父上发落。”
“嗯。”城主仰面朝上,缓缓点头,说道,“很好。”
“父上,接下来该如何做?”
“安布城防,交与玉衡、开阳、破军三位门主。朝臣的空缺调动,你找几位资历深的前辈拟个名单。”
“是!”赫连破拱手回应,略一停顿,又皱起眉道,“父上,前几日儿臣催动云石,发现东南方向有异状,感应强烈,很有可能,不只一枚云石遗落。儿臣认为,要尽快去寻了。”
城主的眉头也皱起了一样的弧度。
“你不能去。”
“可是……”
两人似乎碰到了难题,相互看着没说话,赵水半跪在一旁,神色也有些犯难——
他们谈论政务,自己不好旁听,但城主握着他的手一直没有松开,这让他走开也不是、留着也不是。
正低头寻思间,赵水突然察觉到两道目光转向自己。
一抬头,只见城主和赫连破都看向他,露出一丝笑意,然后互相看看,点了点头。
“嗯?”赵水有些愣住,脱口道。
“既如此,此事就交给水儿吧。”
“是。”
“需找个由头。”
“恶人过街,由头并不难找。孩儿想以查访之名安排些修为较高星门弟子带头到星城各处,一来可掩藏水儿他们寻找云石的目的,二来可以继续星门弟子的游历学习,三来派他们了解情况而不是官府,也能降低百姓对动乱的担忧。”赫连破思索道。
城主微微一笑,回道:“嗯,不错。你们小心行事。”
“是。”
“是。”赵水有些懵,听到城主说“你们”,便跟着赫连破拱手点了下头。
“咳咳咳……”
城主又剧烈地咳嗽起来,赫连破忙递上帕子,轻轻一抹,白帕上牵出了几丝血迹。
天璇太医闻声跑进来,一句“城主需要休息不宜多费神”,便将赫连破和赵水他们匆忙赶了出去。
门外是阴天,但还是让久待殿内的赵水感到一阵眩目的刺眼。
里面的咳嗽声还隐隐响着,两兄弟无言地仰起头,心情沉重——
似乎好久没看天了。
天,真的和以往不同了。
赵水是等城主的伤势完全控制住后,才收拾包裹准备离开都城去履行任务的。
令他比较担心的是,城主即便暂时没有了性命之忧,身体也是大不如前,时不时地咳嗽,好几次因为躯体的疼痛下不了床。因此赵水跟他爹娘捎了信之后便一直留在宫城中,一来照顾这位他血缘上的父亲,二来,他能感觉出他的存在给身处重压下的赫连破带去了一些慰藉,他得陪着他。
整个都城也像是受到一次重创。一开始百姓听到传言后吓得门儿都不敢出,街上摊位和店里的柴米油盐被一抢而空。在宫城的人马路过时,一个个更加地提心吊胆,缩在家中瑟瑟发抖,生怕哪日便要被战火牵连甚至吞噬。
赵水偶尔也出过几次城,沿路所见皆是萧条空荡,仿佛他身处的不是星城最繁华最热闹的地方,而是一座荒城。
直到在世子与其他几位门主的辛勤执政下,一切渐渐步入正轨、城主康复的消息传至大街小巷后,人们才慢慢地迈出门儿来,小心翼翼地继续自己的营生。
再次恢复生机的都城,看上去比往日更加热闹。
这日二月十六,已然落春。
夜里的风不再那么寒冷,街巷中的灯火重新现出了光彩,赵水刚去买了些赶路的东西回来,一个人晃着腿一边往前走,一边看着街上久违的热闹。
“来看看咯!新鲜出炉的烧饼!”
“客官,今日招牌菜赠送,进来看看?”
“……”
叫喊的声响虽不大,但该开张的基本都已开张。
看着周遭的灯火通明,藏在斗笠下的赵水情不自禁地浅浅微笑起。
只是这笑中,还带着淡淡的苦意——白日里碰巧听到赫连破他们讨论政务,星城边缘之地的叛乱恶人在逃离追捕的一路上强取豪夺,其中有的已集成千人的队伍,颇有占地为王的趋势。
眼前的安宁,皆是假象,也不知能笑几时。
“哈哈,来追我呀追我呀!”
身后响起一连串儿的脚步声,赵水听见背后的那孩子马上就要撞上自己,侧身一躲,让了过去。
“站住!”后面一个孩子甩着绳子跟了上去。估计怕打着旁人,从赵水身旁过去的时候那孩子将手一缩,长绳向里围紧,一下子缠住了他自个儿的脚,眼见着便要摔个四脚着地。
赵水眼疾手快,小腿一抬,顺着那孩子的咯吱窝撑住了他。
那孩子显然被这突然的“一摔”弄得有些懵,被赵水用手拉起来后,呆呆地看着手中的长绳纳闷儿。
“哈哈哈哈……”后面跟上的几个小孩哄笑起来,说道,“你这样怎么能抓着坏蛋呀!”
“我,我快抓住了。”那孩子争辩道。
被追的那个比较高壮的男孩子回来道:“算了不用抓了,还不如我把你打败呢!反正你赵二也不是好人!”
“哼,你是龚罪人,更是坏人!”
“……”
转身刚抬脚要走的赵水,在听到这一句话后骤然顿足。
“诶诶诶。”赵水打断了他们的对话,蹲下身将头上的帽檐往上抬起,打量了下眼前捏着绳子的孩子,又看看旁边在两眼间抹了一道白灰的小高个儿,问道,“你是龚恶人,你是——赵二世子赵水?”
“嘘!不能说名字,小心他盯上你。”中间年纪挺小的女孩子朝赵水做噤声状,小声道。
赵水蹲下身,歪头道:“在下请教你们个问题哈。这龚恶人是坏人我知道,那位赵水,怎么也变成坏人了?我听说他救驾有功,怎么说也应该是个小小的英雄啊。”
他向面前的孩子挑挑眉,想求个赞同的笑容,却没一个回应他,神情不禁有些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