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语有云“望山走倒马”,那云雾缭绕、雄浑磅礴的连绵山影,看似近在眼前,触手可及,实则凡人穷尽一生也难以企及。
一行数十余骑,自莽莽群山间奔腾而出,脚下崎岖山路渐少,眼前豁然开朗,展现出一片广袤原野。
行未几许,众人举目眺望,但见水草丰茂葱茏,牧人悠然自得,牛羊成群结队,一条宽阔平坦的驰道宛如巨龙蜿蜒,绵延出数百里之遥。
数十骑皆劲装束带,腰悬短刀,背负长弓,他们在驰道上疾奔如电,身后草木摇曳,牛羊似影,飞速向后退去。
几条驰道交汇处,一座周长数里的方城隐隐在望,正是连接各军堡的集市驿站。
骑队轻捷如飞,自北门驰入。
方城之中,行旅摩肩擦踵,人流如织涌动。
各式旗帜迎风招展,既有军旗猎猎,又有民旗飘飘,往来车马络绎不绝,正忙着转运各类物资,然一切皆有条不紊,未见丝毫杂乱。
原本熙熙攘攘的北门,瞧见这队轻骑疾驰而来,商旅行人纷纷脱帽致意,执勤辅兵整齐划一地行礼,众人不约而同地让开通路。
骑队为首的是一位中年汉子,他身形清瘦,面色蜡黄,唯有双目精光四射,炯炯有神。
中年汉子十分谦逊,无论面对商旅行人,还是军士辅兵,皆一一抱拳回礼。
他虽拥有城内骑马的特权,但此刻并无紧急军务在身,且北门人流密集,为防马匹受惊踏伤行人,当即翻身下马,执缰步行。
身后部属纷纷效仿。
一位正在北门监察物资调度的驿吏见此情形,赶忙上前,为中年汉子牵住缰绳,笑着问道:“戴巡尉此番巡行可还顺遂?”
戴巡尉未答,身后一名年轻随从应声而出,自怀中掏出一份火漆封好的奏报,递给那名驿吏。
“纪从事,”戴巡尉肃声道,“此奏报中记述有流窜妖物的踪迹,烦请速速遣人将奏报传递军府,好让正军早日入山清剿,迟则生变,切不可延误!”
纪从事双手郑重接过奏报,小心收起,拱手道:“卑职领命!”
他即刻召来一名文吏,二人一同验合火漆,确认无误后,当面盖印签契,文吏随即怀揣奏报,匆匆赶往军驿所。
不多时,一名驿卒快马加鞭,自东门驰出,直奔灵夏城而去。
戴巡尉见他办事利落,满意颌首,想起数日前曾接到的传书示警,便开口问道:“你家驿丞可好?”
“驿丞大人只受了些轻伤,现已大好,”纪从事答道,眼中仍闪过一丝后怕:“幸得贵人相助,大人方能有惊无险,逃过一劫,否则当真凶多吉少。”
妖物大部虽已北遁,但仍有不少余孽散落山林。
河南之地,广袤辽阔,灵夏城兵力有限,一时难以剿灭干净。出门执行公务,遭遇妖物袭击,也是常有的事,这位昔日同袍既无性命之忧,戴巡尉倒也未太过在意。
“对了,”纪从事忽地抬手轻拍脑门:“我家驿丞事先有过交代,若巡尉归来,务必请您往官署一行,大人有要事与您相商。”
戴巡尉婉言谢绝了纪从事引路之请。
行至城中央,自有仆役前来接引马匹,牵往军马场照料。
他吩咐部属各自回馆舍歇息,只带着那名年轻亲随,徒步前往官署。
官署规模不大,面阔五间,进深三间,青砖灰瓦,屋脊平直,透着简朴古拙之气。
门前,一对齐腰石狮静静蹲守,雕工简约,姿态低伏而隐有威严,石身久经风霜,棱角已然磨圆。
门房见戴巡尉前来,知晓这位是自家老爷的熟识,一边躬身行礼,请他入内,一边遣人前去通禀。
戴巡尉穿过官署大门,踏过铺着青石的庭院,石缝间偶见杂草冒头。
未行几步,便有一名大腹便便、体态肥胖的中年人,笑面可掬地自正堂迎出。
只见他额头缠着纱布,隐隐透出血迹,斜着肩,塌着腰,走路一瘸一拐,姿态颇为滑稽。
“哎呀呀,戴兄此次远行巡察,十日不归,担心的我吃不下饭,睡不着觉,”那中年人扯着嗓子嚷嚷,“今日见戴兄安然无恙,我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戴巡尉尚未搭话,身后那名年轻亲随“哈哈”大笑起来:“我看丁叔睡眼惺忪,分明是午睡方醒。再看您这肚子,好似比十日前更见圆润,哪里像寝食难安的模样?”
年轻亲随接着打趣道:“虽说丁叔您头破血流的,可这精神头儿倒是一如既往的健旺,看来丁叔宝刀未老,遇上鬼枭那等凶物,竟也能全身而退,侄儿万分佩服!”
“好小子!话里话外,句句都在讽刺你丁叔不是?”丁驿丞佯怒,笑骂道,“你小子要是把这牙尖嘴利的功夫,用到修文习武上,也不至于如今还在游击军里厮混。”
他斜睨了年轻人一眼,故意拖长声调:“你伯父还想让我举荐你进飞龙军?这事儿嘛,我得好好思量思量。虽说咱灵夏军举贤不避亲,可举荐之人却要担连带责任呐,万一你小子不成器,害得我晚节不保,那可如何是好?”
年轻人赶忙收起嬉笑之色,拱手作揖:“丁叔息怒,丁叔息怒!小侄数日不见丁叔,心里着实想念,一时忘形,开了个玩笑,只想博丁叔一笑耳。”
他脸上堆起谄笑,抢步上前,搀扶住丁驿丞受伤的手臂。
然少年心性终是不肯服输,忍不住挺直腰板,强辩道:“不过丁叔说我在游击军里厮混,小侄可不服!此番刺探妖物行踪,侄儿身先士卒,跋山涉水,深入深林。好几只融血境的妖猿头领近在咫尺,我是面不改色心不跳,从容退走,也未打草惊蛇。”
“妖猿头领?还近在咫尺?”丁驿丞眼中揶揄意味更甚,“那你小子怎地不敢上去干它一场?要是能斩杀一只融血境妖物,提着它的脑袋凯旋而归,哪里还用得着我举荐?在正军里熬上几年资历,直接升任都尉也是寻常事!”
年轻人被这话噎得顿了一下,面皮微红,梗着脖子道:“若仅仅是一只妖猿,我拼了性命也要与它斗上一斗!可恨它们群聚一处,巢穴里更有不下五千族众!侄儿为大局考量,才......才不得已退走。”
丁驿丞听闻五千之数,面色一变,惊疑地望向戴巡尉。
戴巡尉神色沉稳,微微颌首。
见年轻人脸上带着几分被轻视的消沉与倔强,丁驿丞抬起未受伤的手臂,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缓缓说道:“匹夫之勇,不足为勇。戴征,这事你做得对!入了飞龙军后,在锤炼体魄之余,也要多读书,明事理,知进退。如此文武兼修,方为大才。”
戴征愣怔片刻,猛地扭头看向自家伯父,见伯父肯定地点了点头,顿时大喜:“多谢丁叔举荐!侄儿必定奋发图强,建功立业,绝不让丁叔丢脸!”
满怀激动之下,他搀扶丁驿丞的手不自觉加重了几分力道,疼得丁驿丞“哎呦”惨叫一声,直龇牙咧嘴。
“小兔崽子!轻着点!你丁叔身上带着伤呢!”
戴征慌忙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戴巡尉亦含笑上前,三人把臂携手,一同走进官署大堂。
堂内光线略显昏暗,陈设朴素简约,正中一张褪色榆木公案,笔墨纸砚与签筒罗列其上,堂下两侧各有三张靠椅。
丁驿丞侧着身子,慢腾腾挪到一张靠椅前坐下,嘴里嘶嘶抽着凉气。
戴巡尉于一旁落座,戴征则垂手侍立。
“那片乱石堆位置偏僻,也不知被风吹日晒了多少个年头,”丁驿丞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懒洋洋地斜靠在椅背上,长叹一声,“我寻思那些石料放着也是浪费,倒不如搬回来加固城防。谁曾想,嘿,那地方竟成了鬼枭的巢穴!”
“为了方便运石料,我和民夫骑的都是驮马,那鬼枭扑来时,马匹受惊,猛撂蹶子!我一时没抓牢缰绳,直接摔了个七荤八素,头也破了,腿也断了,真个狼狈!”
戴征垂手恭立于戴巡尉身后,目光扫过丁驿丞那一身因伤更显臃肿的肥肉,衣衫被绷得紧紧的,忍不住暗自发笑。
“戴征!”丁驿丞忽然扭过头,眯缝着眼盯着他,“你小子,在那儿偷笑什么呢?”
戴征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伸手扯了扯嘴角,心中直犯嘀咕,自己分明只在心里发笑,脸上可没露出半点笑意,丁叔是怎么看出来的?
“瞧见丁叔受伤,侄儿心里正难过着呢,哪敢发笑?”戴征赶忙出声辩解。
丁驿丞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也不出去打听打听,你丁叔年轻时在飞龙骑,那可是数一数二的顶尖哨探!天上飞的、地下爬的,我只要瞥上一眼,公母雌雄立辨!你那点小心思,还想瞒过我这一双火眼金睛?”
戴征只得干笑两声,又赶紧绷起脸,装作严肃。
“眼下你尽管笑,”丁驿丞语气骤然转厉,“等进了飞龙军,自有你哭的时候!那里高手如云,凭你现在这点三脚猫的功夫,出丑丢人还算小事,要是碰上鬼枭这等凶物,一口被叼了脑袋去,自己丢了性命不说,还要连累一众同袍!”
一旦列于正军,即将直面生死战场,一味鼓励纵容,只会害了戴征,丁驿丞此刻必须提前警醒他。
戴征见丁驿丞声色俱厉,明白不是嘴硬的时候,赶忙收起笑容,连连应道:“是,是,侄儿记下了。”
“此事也怨我,”戴巡尉沉声说道,他性情谨严,即便身在私室,亦是正襟危坐,“那乱石阵距此不过五百余里,我竟未查到有鬼枭盘踞。”
“诶,戴兄无需自责!”丁驿丞摆摆手,“我早派人查探过,那附近既没有山林水泽,也不见飞禽走兽,妖物向来不屑驻留。那群鬼枭,怕是近日才在此安了家,也不知打的什么主意。”
他说着,顿了顿,又因腿上疼痛而咧了咧嘴。
戴巡尉看着丁驿丞痴肥臃肿的身形和歪斜的坐姿,眉头微皱。
虽说是有伤在身的缘故,可还是有些看不下去,他神色严肃道:“你我退伍都不过五年光景,尚在壮年之际,正该为晚辈做好表率。你却贪食无度,弄成这般模样,实是不该。”
丁驿丞却满不在乎,一边拍着自己圆滚滚的肚皮,一边笑道:“咱俩都是战阵上九死一生闯过来的,能活到今天,那都是老天爷开恩,我就好这一口吃的,以往在军中,处处受约束,如今嘛......”
“我这好吃好喝,也没耽误驿丞转运的差事。”他嘿嘿一笑,随即拍了拍自己那条断过、如今又添新伤的左腿,“我本就是个瘸子,这回更是伤上加伤,走路都打晃,还谈什么往日英姿?”
“再说了,就算双腿完好无损,跨上千里驹,难道还能跑得过天上飞的鬼枭?”
他眼中闪过一抹自嘲,旋即便被一抹狠厉取代:“可惜当时没带着床弩,不然,管它什么飞天鬼枭,爷们儿定将它一个个全钉死在天上!”
戴巡尉见他神情激愤,心中一动,问道:“你信中只警示我附近有鬼枭出没,却没提起是如何脱险的。纪从事言你得贵人相助,却不知是哪位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