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胸中气血如沸水翻腾。
武德卫城的得失,事关克武城治乱兴亡,于公于私,他皆不能轻易置之度外。
昔年单弼败落于张慎之手,宁可弃信忘义,仍咬死拒不归还武德,便是出于此由。
他已对君长独子弃之不顾,若再将边关重镇拱手让出,即便暂时保全性命,家族声望必将一落千丈,日后有何面目再争夺克武权柄?
人皆有贪生畏死之念,然世间总有凌驾于生死之上的正理大义!
若能以自己一命,延续徐氏门楣不堕,他徐澄甘愿赴死!
心念至此,一股血气直冲顶门。
他猛地转头看向身侧的穆琨,目光灼灼。
穆琨心有所感,睁目回瞪,厉声喝道:“你徐澄要脸,莫非我不要?脑袋掉了,碗大的疤!”
言罢,他扭头死死盯住顾惟清,钢牙挫得咯咯作响,切齿道:“只怕有人接不住穆某的一腔热血!”
徐澄闻言,胸中豪气顿生,挺身向前一步,抱拳沉声道:“公子所言甚是无礼,请恕末将不敢承命!”
顾惟清神色漠然,左手提剑,剑缨张扬,步步紧逼。
一股凛冽杀气随之弥漫开来。
徐澄与穆琨脸色僵硬如铁,脊背冷汗涔涔,不由自主,步步后退。
一番慷慨陈词,激得方刚血气冲顶,此刻直面生死大恐怖,饶是二人已心存死志,可那源自本能的惶恐畏惧,仍悄然漫上心头,连呼吸也紧了几分。
两人一退再退,未出几步,足跟已触及点将台边缘冰冷的石沿。
退无可退!
穆琨虎目圆睁,双拳捏得骨节爆响,周身血气凝实,正欲舍命一搏。
千钧一发之际,却见顾惟清忽地展颜一笑,身形骤然一闪,已端坐回那张乌木椅上,淡声言道:“布阵吧。”
“什么?”穆琨散去拳架,愕然站直身躯,愣愣地看着气定神闲的顾惟清,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顾惟清语声悠然,仿佛方才对峙从未发生:“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贵军的‘八极血阵’威名赫赫,我正有意再领教一番。”
穆琨黑脸上先是怔然,随即泛起一抹激动的殷红,抚掌大笑道:“好好好!不愧是顾将军的公子,果然艺高胆大!公子既有雅兴,末将自当奉陪!”
他生怕顾惟清反悔,话音未落,已转身跃下点将台,一气奔至军列之中,声若洪钟呼喝道:“儿郎们!抖起威风来,速合‘八极血阵’!”
徐澄却依旧立于台上,身形未动,眉头紧锁。
他心思缜密,远胜穆琨,顾惟清此言一出,他瞬时便窥破了其中的险恶用心。
他本已决意令武德戍卫尽数撤回克武城,如此一来,待自己与穆琨败亡后,顾惟清便再无借口对这两千精兵大开杀戒。
可如今顾惟清轻飘飘一句话,便将两营精锐尽数拖入这死局之中,分明是借端生事,欲行斩草除根的毒计!
同为炼气三重境,若对手是那胡壬,他尚敢放手一战,可顾惟清身法玄奇,禁空纹图对其形同虚设,破神弩箭自也难以锁定其踪。
只要军阵转合间稍露破绽,以此人剑法之凌厉,摧锋陷阵直取中军,恐如探囊取物!
他与穆琨死则死矣,却如何忍心连累这两千子弟兵尽数陪葬?
徐澄垂首沉思,脸色阴晴不定。
顾惟清见状,左手食指轻轻一弹剑锷,言道:“徐统领不必多虑。只要‘八极血阵’能受我一剑,我即刻退出武德,再不复来!”
徐澄猛地抬起头,眼中精光骤射,直视顾惟清,沉声道:“望公子言出必践!”
他心念电转,若只接一剑,集两千精锐之力布下“八极血阵”,未必没有一线生机!
顾惟清微微一笑,轻拂剑首赤穗,声音温和:“我养炼剑意许久,稍后必是雷霆一剑。记得让你这两千精锐多服血药,莫要一击而溃才好。”
徐澄深吸一口气,抱拳回敬,声如金铁交鸣:“必不教公子失望!”
随即再无半分犹豫,身形一展,掠下高台,几个起落间,便至穆琨身边,急促言语数句。
穆琨正在排兵布阵,闻听顾惟清竟以一剑赌武德归属,先是一愣,随即大喜过望,脸上黑红之色更甚。
他远远瞥了一眼点将台上安然端坐的身影,冷声嗤笑道:“此人好生狂妄!竟敢如此小觑我‘八极血阵’?莫说一剑,便是十剑,咱们也能轻易挡住!”
他这话并非无的放矢。
前日胡壬为招摇卖弄,当众演法“移灵大手印”,拼命鼓动法力,那赭黄巨掌已达六丈方圆,轻轻一掌覆压,竟将城南一面高有五丈的荒废城垣拍成齑粉!
此等威势虽令人心惊,然若两千精卒合气一击,亦能轻松做到。
窥一斑而知全豹,顾惟清法力纵比胡壬强盛一倍,穆琨自信“八极血阵”也足可挡住其人一击!
他盘算良久,心中越发笃定。
但为将者,当料敌从宽。
穆琨强压兴奋,又向徐澄低声问道:“徐兄,为求万全,可否让儿郎们服食几枚‘化精丹’,以壮气血根基?”
徐澄目光顿时一凝。
那“化精丹”虽能短时激发气血潜能,但过后必伤根基元气。
可想到此战关乎全军存亡,些许后患暂且也顾不得了。
他肃声道:“每人只服两枚,不可再多!速速行事!”
穆琨立时吩咐身旁传令兵火速安排此事。
丹药分发下去,士卒依令吞服,片刻间,整个军阵仿佛被注入一股炽热气息,士卒们眼神更亮,气血蒸腾,士气陡然拔高一截。
穆琨摩拳擦掌,目中精光暴闪:“哈哈,这下当可十拿九稳!”
徐澄却无半分轻松,眉头依旧紧锁,低声喝道:“全军生死皆系你我一身,勿要大意轻敌!”
“徐兄放心,我嘴狂人不狂,心里明镜似的!”穆琨咧嘴一笑,随即又用传音入密之法,声音直接在徐澄耳中响起,“你主意多,此战用何阵法为上?”
徐澄同样以传音之术回应,斩钉截铁:“乾坤无极,八方归元!”
“成!此法攻守兼备,正合我意!”穆琨精神一振,哈哈笑道,“我气血比你旺,我来占乾位主攻!”
徐澄默默点头,眼中凝重未减。
穆琨又朝点将台上望了一眼,见顾惟清正在闭目养神,他嘴角勾起一丝阴恻恻的笑意,传音道:“兵不厌诈!待稍后先挡住此人一击,挫其锋芒,你我再见机行事,或可......”
言下之意,竟存了反击之念。
“噤声!”徐澄严厉瞪他一眼,“此战能保全性命,已是侥天之幸!勿要节外生枝,再生祸端!”
穆琨只得悻悻收声,心中却暗暗思忖:“也罢,暂且放此人一马。”
待胡壬身死的消息传回克武玄府,其师贾榆定会挟愤报复,届时正可坐山观虎斗,且看那顾惟清如何应对筑基修士的滔天怒火?
徐澄面色森厉,一双鹰目来回扫视着各赴阵位、肃然以待的子弟兵。
虽已做足万全准备,丹药加持,阵法精熟,可望着那一张张因服食丹药而气血上涌变得通红的年轻面孔,他心中愈发忐忑难安。
将这两千名百炼精兵尽数牵连进这生死赌局,究竟是否妥当?
万一......
他猛地一咬舌尖,目光渐渐变得无比坚定,如磐石,似寒铁。
自己固然已舍死忘生,可但凡有万一之生机,也绝不愿放弃!
事已至此,身陷局中,唯有摒除杂念,舍命一搏!
他深吸一口带着血腥味的灼热气息,缓缓抬起了指挥阵旗。
阴风猎猎,卷动旌旗,呜咽声似鬼哭。
两千精卒列阵于演武场,肃杀之气凝若实质,压得空气似也沉重。
徐澄、穆琨分立阵枢左右,气机相连,目光如炬,死死盯着高坐于点将台上的身影。
“起阵!”
一声暴喝自徐澄喉中迸出,声如裂帛,饱含决死之意,手中令旗猛然挥下!
几乎同时,他与穆琨周身气血轰然勃发,如火山喷涌,足下青石地面竟似水波般荡漾开来,道道血色纹路自二人脚下骤然浮现,急速蔓延,勾连向周遭每一位士卒。
“吼!”
两千士卒齐声怒吼,声浪震得武德城墙仿佛都在颤抖!
胸膛剧烈起伏间,精纯气血自头顶百会穴冲天而起,两千道赤红气柱汇聚成滔天洪流,直贯苍穹!
霎时间,漫天阴云如沸汤泼雪,被这至刚至阳的磅礴血气生生震散!
阳光刺破云隙,却驱不散场中的杀伐血气。
点将台上,顾惟清安坐如山,膝前横放着七绝赤阳剑,似乎对下方撼天动地的威势视而不见。
唯有银白衣袂被狂乱气流卷得微微荡漾。
他双目微阖,气息沉静,仿佛置身于另一片天地。
徐澄与穆琨借由脚下血纹,与两千道气血合于一处,再与阵中士卒心意相通,磅礴血气于周身奔涌咆哮。
在他们神念催动下,军阵边缘的血气急速凝结,一道赤色光壁轰然腾起,如倒扣的巨碗,将整座“八极血阵”牢牢笼罩其中。
光壁之上,血色流转略显滞涩,泛起细微涟漪,显然未达圆融无碍的境界。
然顾惟清安坐不动,军阵也无需繁复变化,他们只需固守一隅,将阵中血气催至极限,化为铁壁铜墙,便足可应对那杀伐一剑。
此“八极血阵”,由徐澄与穆琨坐镇阵枢,更有八位气血雄浑堪比将校统领的英锐士卒,分守八方阵位,锐气锋芒四溢,隐隐形成呼应。
若阵法大成,能将这滔天阵气收束合一,尽数灌注于一人之身,纵是筑基修士当前,亦敢挥戈相向!
徐澄、穆琨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
无须言语,彼此眼中尽是决然。
点将台上,顾惟清虽仍未出手,可一股凛然杀意却如万载寒冰,穿透厚重血壁,直刺二人神魂深处。
此战,唯有以命相搏!
一丝侥幸,便是万劫不复!
徐澄眼中厉色一闪,再次挥动手中阵旗,周身气血如江河决堤般鼓荡而出。
原本棱角分明的八角锐阵,陡然向内迅疾收缩,笼罩军阵的厚重血壁随之扭曲塑形,隐隐化作一头庞大无匹的貔虎之形!
此兽獠牙狰狞,目射凶光,仰首向天,发出无声咆哮。
阵气受此激发,再次暴涨,猩红光焰腾跃竟达九丈之高!
那貔虎虚影巨口偾张,凶煞之气弥漫四方,作势欲将整座点将台连同其上那安坐的身影,一口吞灭!
顾惟清膝前横放的七绝赤阳剑,仿佛感应到磅礴血食的美味,嗜血剑意自剑鞘之中骤然爆发!
剑身嗡鸣震颤,赤穗如烈火熊燃,亟待挣脱枷锁,渴饮那冲霄血气!
顾惟清微微垂眸,目光落于那束狂舞的赤红缨穗上,修长五指于剑鞘上轻轻一拂。
剑身震颤立时止歇,狂暴剑意倏尔收敛。
他悠然起身,理了理袍裾下摆,这才提剑在手,缓步向前,行至点将台边缘,微微仰首,平静地看着那煞气冲霄的貔虎血影。
心念微动。
“锵!”
一声清越剑鸣,裂石穿云,响彻天地!
七绝赤阳剑化作一道流火赤电,自剑鞘之中激射而出,稳稳落入他右掌之中。
剑尖微颤,吞吐尺许赤芒,灼灼逼人,为他清俊面庞染上一层妖异红光。
下一瞬,顾惟清目光陡然锐利,足尖在台沿轻轻一点,整个人已与七绝赤阳剑合二为一!
“轰隆!”
脚下整座点将台连同那厚重的乌木椅,瞬时崩碎成砂石碎木!
顾惟清身化惊虹,剑作疾电!
一道匹练赤光,矫然如君临尘世的赤龙,挟着劈天裂地之势,朝着那貔虎血影,重重斩落!
剑光与血壁悍然碰撞!
爆鸣震耳欲聋,似九天神雷炸响于九地之下!
狂暴剑意瞬间横扫开来,飞沙走石,地皮翻卷,内城中央布设的四方禁空纹图,无声无息化作齑粉。
那看似坚不可摧、高达九丈的貔虎血影,在赤光斩击之下,剧烈扭曲凹陷,裂痕顷刻爬满血壁。
顾惟清自赤色惊虹中,缓步迈出,足踏虚空。
他手腕轻转,七绝赤阳剑划过一道优雅弧线,“铮”的一声轻吟,已然归回剑鞘之中。
摄人心魄的剑吟登时隐伏。
顾惟清虚立高空,银白袍袖随风轻摆,冷冷俯视身下。
那笼罩军阵的猩红光壁如同被戳破的血泡,正迅速消弭溃散,丝丝缕缕失去约束的精纯血气,自阵内向外漂浮散逸。
演武场中,两千精卒面色灰败,双目空洞,四肢虚浮肿胀,人人耸肩缩背,犹如行尸走肉,怔然呆立。
血阵阵枢,徐澄与穆琨神情僵滞,双目陡然睁大,瞳孔深处泛起诡异白斑,眼角处,皮肉崩裂,两行殷红血泪汩汩涌出。
二人喉间滚动,一股股腥甜上涌,还未及张口呕出,浑身登时剧震,与周遭两千精卒,几乎在同一刹那,由内而外,轰然爆散!
两千余团浓浊血水,如雨泼洒,将偌大的演武场染成一片猩红沼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