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青园一刺
青园寂寂,黛瓦粉墙掩映于古木幽篁之间。曲径回廊深处,一方石亭翼然临水。亭中独坐一青年男子,自斟自饮,茶烟袅袅,氤氲着几分清冷。
长衫素白,外罩雪色狐裘,通体皎洁,不染纤尘,琼树堆雪,玉山孤峙,一派清静冷冽之气。
彼时,他正垂眸观茶,眉宇间波澜不惊,恍如古潭深水。
倏忽间,沉静如水的面容上,悄然漾开一丝涟漪。一抹真真切切的意外之色,自眼底浮现。
他对面,不知何时,竟出现了一人,身染雾气,黑袍如烟。
“见到我,很意外?”
李青迟唇角微扬,噙着三分似笑非笑,黑色广袖轻垂,缓缓落座。
褚屠生眸光微凝,颔首应道:“确实意外。”他搁下手中那只温润如玉的紫砂小盏,“褚家有阵法护持,青园之中,更是有着禁制,你能悄无声息出现,可见又得了机缘。”
李青迟闻言,却避而不答。他那双深邃如渊的眸子,只落于褚屠生肩头几片零落的残花败叶之上,唇边笑意更深,声音清越如击玉磬:“花叶沾衣犹未觉……你的心乱了”此言一出,仿佛点破了亭中那层无形的静默。
褚屠生冷笑一声。
“都他娘要死了,心静不静又有什么用。”
李青迟闻言,不置可否。
一座青园,不是为了挡下谁,而是为了困住这里的人,他能进来,无非是借助了太乙位格而已,等做完该做的,他才会彻底剥离它。
看着李青迟模样,褚屠生沉声道:
“早知如此窝囊,就应当被你一箭钉杀,或同陆右一般,挨上杨文一枪。”
李青迟闻言,不欲接话,只道:“当初围杀一役,我先败火宋衣、晋明,强撼李渠镜剑意,再与尔等周旋。连番交手。
观你等行止,李渠镜,淮竹,还有你,都视枢一手段如无物,进退随心,来去无碍,此间故事,可能解惑?”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又见故人,虽说当初围杀,各自都是奔着要命去的,如今相见,褚屠生倒也没有什么其他心思,吐出一两句不痛快,便释疑道:
“一道气而已。观阙庭是不会放任他死的,至于为何死战不退。”
褚屠生看着李青迟,神色玩味道:“因为他不会死。”
顿了顿,他复又说道:“杨文杀之不得,你亦如此。”
李青迟颔首。
毕竟不成炼气,就修成剑意的天才,凭当初被枢一算计,生生压制三年的他来说,确实难以抗衡。
“身无所倚,飘零四下,但求执剑,降妖除魔,天地横纵,却累系宗族,横剑而亡,春陵草堂,岂不叫人惜叹。”
褚屠生重新拿起手中茶盏,收敛神色:“淮竹无拘,只为水亭而来,两人之间情谊,是真正的道侣,至于我……”
“呵呵,我不过是想借着枢一那个狗东西摆脱命数而已,若是他做成了,便能去假还真,以助于我,可惜那厮是个没有运道的,我逃去后便将他的手段解去了。”
李青迟并不欲了解他是如何解去枢一手段的,只是疑惑道:“你一开始就知道?”
褚屠生点了点头。
“紫府一级的秘闻我自是够不到的,但外出游历这么多年,我一直不曾离开河间府,暗自查探许久,有些事情,并非毫无蛛丝马迹。”
李青迟点了点头。
褚屠生言罢,目光如炬,灼灼然钉在李青迟面上,好奇道:“能无声无息进入这里,你到底是谁?”
还不等李青迟回答,他就又摆了摆手。
“算了,你是甚么人,对我来说并不重要,还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以还昔年围杀仇恨。”
李青迟主动现身在此,当然不会是找他来叙旧。
闻得此言,李青迟唇角似笑非笑地微扬,却未再追问半句。但见他袍袖轻拂,自那青石桌上信手拈起一只杯子,其色温润如玉。复又提起案头锡壶,壶嘴微倾,一道清冽水线泠泠注入杯中,直至盈满欲溢,碧波微漾。
他这才徐徐抬眸,目光如古井深潭,直刺褚屠生,指尖轻点那桌上满溢之杯,缓声诘问:“此杯盛水,是为此杯;若倾尽杯中水,空空如也,敢问道友,是否仍是此杯?”
褚屠生一直看着他的动作,听闻他所问,脸上并无露出丝毫不解之色,只是不敢想到,一个外人。竟然能猜到这一步,不由笑道:“仍是此杯。”
杯中有水是此杯,杯中无水,还是此杯。
区别在于水的出现,根基依旧是杯。
李青迟点了点头,旋即在褚屠生的目光中消失不见,连带着桌上的杯子也消失不见了。
褚屠生见此,也不甚奇怪。
李青迟手段玄妙不假,可想在炼气真人手下救他,是不可能的事,毕竟褚家那位老祖宗,可不是昔年枢一那个假炼气的家伙可以相比较的。
李青迟也从未作此想,他此来,只是求证一些东西,顺带着看一看而已。
既然已经得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便也离开了。
褚屠生目送其影消尽,方将手中那玲珑紫砂小盏轻轻落于案上。他提起水壶,一道澄澈碧流自壶嘴倾泻而下,一线清泉注。盏满七分,水汽氤氲,他信手一推,那茶盏便似生了灵性,稳稳滑向对面。
方才李青迟落座之处,不知何时,竟如鬼魅般现出一位老者。
一袭玄袍,色如浓夜,浑然一体,几欲融入周遭;双目深邃,目光沉凝,恍若古井深潭一般。
老者枯枝般的手指拂过盏壁,唇角牵起一丝若有还无的笑意,缓声道:“茶,凉了。”
褚屠生眼皮也未抬,只望着盏中微漾的涟漪,淡然应道:“青园天凉,人将去矣,这茶,是此刻凉,抑或彼时凉,又有何异?”言罢,一声轻叹,散入堂前渐起的薄雾里。
老者闻言,笑着问道:“你有怨恨?”
“如老大人这般,功参造化,掌握自己生死,常示人以和煦,泽被后进,提挈群伦。屠生自幼托庇于家族荫泽之下,沐褚家恩露,得全筑基于今日。今有此一死,非敢怨恨,只是憋屈。”
褚平休唇畔逸出一丝若有还无的轻笑,其声如秋叶坠地,寂寥微凉。
他袍袖轻拂,擎起案头那盏早已失了温润的冷茶,置于身前。盏中寒漪微漾,映着他古井无波的面容。他眸光深邃,穿透杯中浮影,缓声道:
“老夫虚度一百九十二载春秋。昔年方十六,偶得玄诀,便如那青山门枢一一般,难抑心头一点贪嗔妄念,欲以此身窥探炼气玄奥。所幸,老夫较彼更能隐忍几分,亦无他那般‘炼气不成,身死道消’的绝境催迫。”
褚屠生端坐如松,静聆其言,面上无喜无悲,不见半分波澜。
褚平休继续说道:“天道难欺,这法诀,是紫府级数的手段,虽能强修,诸多益处,否则以我的天赋,是不可能成就炼气的。但如我辈,强习妄用,不啻自坠魔障,徒惹灾殃,只会提前引动自身中‘阙遗’。
果不其然,老夫一百二十三岁那年,泥丸宫内竟凭空生出一缕异魂,此獠与我,如同日月一般,日升月落,月升日避,却狡黠更胜于我。他借我之基业,开枝散叶,别立门庭,创下谭氏一脉,与褚家分庭抗礼,势成水火。”
褚屠生依旧默默倾听,听闻此惊天秘闻,面上亦如止水,不见丝毫惊悸。他心中早已有了猜测,此际不过是尘埃落定,印证了那深藏心底的猜度罢了。
褚平休看向褚屠生,轻声道:“你同谭圭云,都是《该贼窃果炼元诀》所选就的‘道果人丹’,我和谭司元之间,先吞丹者,则可以补全‘阙遗’,重新接续道途,只可惜谭家那小子也是个聪慧的,至今还不曾筑基,至于你……,却是修行太快,如今都快要大成了,道果与自身牵连太甚。”
“所以,青园阵中,寒冷如此,是在慢慢磨损我的道行法力,是吗?”
褚平休点了点头。
褚屠生闻言,只竟自抚掌呵呵数声。旋即振衣而起,步履沉缓,踱至亭阶之外。他负手而立,举目四顾,但见远山含黛,近水凝烟,周遭花木扶疏,青园一直都是自己母亲打理的。她素来好此道。默然良久,长叹一声,其声苍凉,穿林渡水:“可惜了。”
褚平休见此,正欲再劝慰一声,谁料褚屠生却猛然转头,剑指向他,呵道:“贼矣。”
褚平休闻言,神色一滞。
褚屠生见此情状,面上冷笑更甚,其声森然,金铁相刮:“食褚粟,衣褚帛,当因此死”。他步步紧逼,声调陡转凌厉,“‘生于斯,长于斯,亦当死于斯’你在等我说出这句话,是吗,谭司元。”
话音落处,亭中“褚平休”,方才眉目间刻意堆叠的温润敦厚之色,霎时间如潮水般褪得干干净净。他端坐石凳之上,面上再无一丝波澜,古井深潭般,不起微漪,只余一片漠然之平静,无悲亦无喜,唯眼神深处,一点寒芒悄然凝聚。
杯中有无水,杯子还是那个杯子。
无论是褚平休修行时多出了一个叫做谭司元的异魂,还是谭司元泥丸宫中,多了一个叫褚平休的异魂,都无甚关系,他都是他。
褚屠生看着他,冷声道:“我非丹,谭圭云亦非丹,我们只是引子,你要的丹,是整个谭褚两家,属于你的血脉,你想要吞了这么多血气,也不怕自己撑死。”
褚平休淡然道:“我想要血气,一气百里,莫说小小的谭褚,再多几家,也不过是一念之间可以尽杀,何必如此多事。”
褚屠生呵呵一笑:“这便是你的阙遗了,我境界不够,看不真切,但你所做的一切,都是被阙遗限制,谭褚之争,不过是你给自己打的掩护而已。”
褚平休看着褚屠生,两人目光相接,褚屠生似乎看到他眸中溢出来了些许浑黄金光。
褚平休声音淡然道:
“我很好奇,你是怎么敢说出来的?”
褚屠生闻言,并未作答,而是在谭褚平休的注视下,缓缓褪去身上狐氅,随意扔在地上。
李青迟来时,见他身染败叶,乃是心死之兆。
只是却非因为要成为自家老祖宗的人丹而心死。
褚平休见他如此动作,忽然心中起了警兆。
方要起身。
忽然,发现自己竟然一时不能行动。
恍然抬头,亭中上方,密密麻麻,不知何时竟然被人画上了许多符文。
“阵法?”
褚平休看向褚屠生,冷笑道:“你在老夫面前,也敢玩弄阵法?”
戌土,阵法大宗。
他正欲破阵,双眸之中,金光凝液。
陡然一阵怪风过野,草木皆偃。亭中石案上,紫砂茶盏清波陡生,其声入褚平休耳,竟作大浪潮信之响。溯脉而上,渐次将他眸底金芒压得如潮退礁现。
褚屠生观此异状,喉间滚出一声轻笑。
青园,是她母亲打理着的,而他母亲,犹善此道。
褚平休见此,便也重新落座。
“归根结底,这里的阵法,还是我自己置下的,虽然被你改了地势,但归根结底,困住我的不是你,是我自己。这并无甚用。”
褚屠生闻言,依旧未答。
他困不住真人。
但能困住褚平休一时就够了。
他口口声声称呼枢一为狗东西,自然是看不起他这样凭借偷盗道果而成炼气的家伙,而如今眼前褚平休,自然也是和枢一一道的人。
成仙者大贼,自有天地厌之。
如褚平休这般贼,凡有性灵者皆厌弃之。
两个人半斤八两,所以他无有敬畏。
当着褚平休的面,褚屠生席地而坐,土沾衣上。
他自顾自念道:“青淮杨文,百战围杀,火锻辛金,一气百里成就真人;少陵剑仙李渠镜,仗剑春陵,覆压湖上,世上英杰无数,但我褚屠生,并非其中。更在上头。”
褚平休见此,已经看出了他身中异样。
他想要炸开道果。
褚屠生天生道果有异。
或者说,根本就是他凭借《该贼窃果炼元诀》催生出来的。
如今他以秘法炸开道果,确实让他意外。
于是便也不再准备看着,眸中金光再盛,几欲凝液,和这阵法相抗,再不济,再不堪,他也是真人,况且阵法也是他所置,几乎动念之间,阵法自开,石案之上,紫砂杯盏,瞬间四分五裂,茶水自桌上流落。
褚平休却如临大敌。
呵道:“竖子敢尔。”
褚屠生束发之冠,随着紫砂茶盏破碎而瞬间破裂开来,长发狂舞,脸皮之上,裂开细纹,宛如一件精美瓷器,寸寸崩裂。
他看着褚平休,神色恣意张狂,目露鄙夷,再次呵骂道:“贼矣。”
话落,周身瞬间碎裂,一阵白光大盛,将伸手而来的褚平休淹没其中。
——
天幕之上,李青迟神念静静看着这一切。
良久,一声叹息。
道果天赐,只有褚屠生的道果,却是褚平休所赐,所以他自己是不可能炸开道果的,能炸开道果的,只有褚平休自己。
褚屠生以阵相连道果,几乎一力将褚平休置下的大阵,改换作自己的。
褚平休没看出来,确实应该。
因为没人能想到,一个从小到大,不过是被人操控,宛如瓷器的筑基修士,能够布置出,和尤善此道的真人一般无二的阵法,还能让他看不出来端倪。
破阵,碎道果。
阙遗难补。
褚平休道途便也尽了,形同杀他。
复又想起先前褚屠生未尽之言。
“世上英杰无数,但我褚屠生,并非其中,我以筑基杀真人,更在上头,真正英杰。”
李青迟将太乙位格尽数剥离后,远离青淮,临走前,遥遥回头一望,一如当年。
“谭褚之争,该贼窃果,任你天下无双,只是他人手中玩物而已,大争将起,杨谨,你可不要让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