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纨手中的《女则》微微发颤,书页间漏下一线天光,正落在探春乌黑的发髻上。
“三妹妹,此处'清闲贞静,守节整齐'八字,最是紧要。”
她强自稳着声线,指尖却无意识地在“节”字上摩挲出细痕。窗外传来小厮奔走传话的动静,分明听见李老爷、前厅等字眼,心中那潭死水忽地泛起涟漪。
惜春捏着绣绷的手顿了顿,仰起稚气未脱的脸:“大嫂子好像心神不宁。”
“四丫头!”
探春急忙扯她袖子。
黛玉倚在窗边,帕子掩着唇轻咳两声,目光却似能穿透李纨强撑的端庄。
李纨喉间发紧。
她何尝不知自己今日讲得颠三倒四?
自昨夜听闻父亲当众斥骂《初中物理》是异端邪说,五脏六腑便似被无形之手攥住。
那嘉靖侯是何等人物?连严阁老几次三番都没能在他手中讨得了好。
父亲这般公然挑衅,无异于以卵击石。
“大嫂子。”探春突然合上书本,暖玉似的指尖覆在她冰凉的手背上,“脸色不好,不若歇息片刻?”
李纨望着三个姑娘关切的目光,忽然想起那年自己初嫁时,父亲在祠堂训诫,女子出嫁从夫的情形。
如今贾珠早逝,她早当自己是槁木死灰,偏生这血脉牵连,终究斩不断理还乱。
“我去大姑娘那儿一趟。”
穿过回廊时,腊梅香气混着雪后清寒扑面而来。
父亲昨日才来过,今日又来,必是为那事焦头烂额。
“奶奶。”素云捧着斗篷追来,声音压得极低,“方才听琥珀姐姐说,老爷带着厚礼来的,看着像是...”
李纨打断她,喉头滚动着咽下后半句——还能是什么?必是来求府里从中说项的。
行至元春院外,听到传来的琴声,李纨脚步却迟疑了。
她与元春虽为姑嫂,却因守寡之身,平日少有往来。如今贸然相求,未免唐突。
元春正在屋中弹琴。
见李纨来了,让抱琴斟了一盏茶递来:“天寒地冻的,大嫂快暖暖身子。”
茶汤澄澈,映出李纨眼底的惶然。
“大妹妹...“话到嘴边又哽住,该怎么说?求她在未来夫婿跟前为自家父亲求情?这岂非让未出阁的姑娘难做?
李纨忽然不知如何开口,只怔怔站着。
元春道:“大嫂面色不佳,可是为令尊之事忧心?”
李纨垂首道:“父亲一时失言,冒犯侯爷。我...”话到嘴边,却又咽下。
元春轻叹一声,拉她坐下:
“此事我已知晓。父亲今早与我说过,李家与贾家是姻亲,本该互相扶持。只是...”
她顿了顿,“李鸿胪既要保全清誉,又不愿得罪侯爷,天下哪有这般两全之事?”
李纨指尖发冷。
元春话中之意再明白不过——父亲想全身而退,几乎不可能。
“大姑娘,”李纨声音微颤,“父亲年事已高,若因此事丢了官职,李家一门老小……”
元春握住她冰凉的手:“大嫂放心,侯爷并非睚眦必报之人。只是令尊当众折辱,侯爷若不做回应,日后如何在朝中立足?“
李纨默然。
她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父亲为官多年,怎会如此糊涂!可事已至此,她又能如何?
“我明白了。”李纨缓缓起身,“多谢大姑娘直言。”
走出院门,李纨的心重回沉寂。
父亲的路,终究要他自己去走。
而她,不过是个出嫁从夫的寡妇罢了。
眼中仅剩一丝光亮。
她还有兰儿。
只要兰儿争气,她也就不枉此生了。
至于父亲……她闭了闭眼,只能祈祷侯爷莫要赶尽杀绝了。
……
李纨回到自己院中,素云忙上前搀扶,见她神色恍惚,也不敢多问。
屋内炭火正旺,却驱不散她周身的寒意。
她缓缓坐下,目光落在案头那本《女则》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
“奶奶,喝口热茶吧。”素云小心翼翼递上茶盏。
李纨接过茶盏,热气氤氲中,她想起方才元春的话。
侯爷不是睚眦必报之人,但父亲当众折辱,若不回应,日后如何在朝中立足?
“兰哥儿呢?”她突然问道。
“在书房温书呢。”素云答道,“今儿个一早就起来了,说是要把昨日的功课再温习一遍。”
李纨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欣慰。
兰儿是她唯一的指望了。只要兰儿争气,她这一生也不算白活。
正想着,外间传来脚步声,贾兰掀帘进来,见母亲神色不对,忙上前问道:
“母亲可是身子不适?”
李纨强撑起一个笑容:“无碍,只是有些乏了。你功课可温完了?”
贾兰点头:“回母亲,都温完了。方才听小厮说外祖父来了,儿子想去请安。”
李纨心头一紧,忙道:“不必了。你外祖父与你祖父有要事相商,莫要去打扰。”
贾兰虽觉奇怪,但见母亲神色坚决,也不再多问,只道:“那儿子再去温会儿书。”
看着儿子离去的背影,李纨眼神坚定。
兰儿只需专心读书,将来考取功名,光耀门楣。
素云轻声道:“奶奶,要不要歇会儿?”
李纨摇摇头:“去把针线拿来吧。”
她需要做些什么来分散注意力。
手中的针线上下翻飞,可心思却飘到了别处。
父亲这次怕是难逃一劫了,只希望嘉靖侯手下留情,莫要牵连太深。
想到这里,她的手一抖,针尖刺破了手指,一滴殷红的血珠冒了出来。
“奶奶!”素云惊呼一声,忙取来帕子。
“无碍。”她淡淡地说,将手指含入口中。
咸腥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就像她此刻的心情。
午时,众人至贾母院里用饭。
李纨正与贾政相遇。
“父亲......”她声音微颤。
贾政叹了口气:“亲家已经回去了。此事......”他顿了顿,“侯爷那边,我会尽力周旋。你且宽心。”
李纨垂下眼帘,轻声道:“多谢父亲。”
贾政看着她,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说道:“兰儿近来读书很是用功,你教导有方。”
提到儿子,李纨眼中才有一丝光亮:“兰儿懂事,不用我多操心。“
贾政点点头:“那就好。”
说完,便转身离去。
李纨心中五味杂陈。
她知道,贾政这话不过是安慰之词。
侯爷会如何处置,岂是父亲能左右的。
李纨又想起出嫁前李守中的教导:“女子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如今丈夫已逝,她唯一的依靠就是儿子了。
父亲那边……她确实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