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昌府的暮色如铁,沉甸甸地压在金帐之上。十八岁的爱猷识理达腊扶着腰间金镶玉刀柄,指腹摩挲着刀柄上“天命所归”的刻纹——那是去年父皇驾崩前,用带血的手指在他掌心刻下的遗训。狼头纛旗在帐外猎猎作响,旗角掠过牛皮帐时发出刺啦声响,宛如沈儿峪战场上明军撕裂元军阵型的嘶喊。
“丞相以为,我朝何日可重饮长江水?”少年天子的声音撞在牛皮帐上,又被毡帐里的兽皮褥子吸去了三分底气。案几上的羊皮地图卷着边角,黄河故道如一条干涸的血管,从太行山脉蜿蜒至江淮平原。爱猷识理达腊忽然注意到,地图上沈儿峪的位置被朱砂点成暗红,像一块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王保保的拇指碾过颔下短须,掌心触到几茎刚生出的白发。这位三十八岁的中书右丞相兼枢密院事,铠甲左肩上还留着沈儿峪突围时的箭痕——那支箭离心脏只有三寸,却让他记住了明军神机营的厉害。他屈指叩击地图上的居庸关,青铜指套与松木案几相撞,发出钟磬般的清响:“陛下可知,汉高帝定三秦用了两年零三个月?”他忽然抬头,烛火在他瞳孔里跳动,“项羽分封十八路诸侯时,可曾想到亭长出身的沛公能暗度陈仓?”
帐中牛油烛突然爆出灯花,火星溅在少年天子鼻尖,惊得他身子微颤。王保保从袖中抽出细绢,绢面上兰州城防图用蝇头小楷标着明军布防:“徐达三月前调往山西,督修的不是长城,是雁门关至偏头关的七十二堡寨。”他的指尖滑过“李文忠”三个字,声音忽然压低,“西征战马尚未膘肥,吐蕃赞普正与朵甘卫厮杀。”
“五万?”爱猷识理达腊盯着“冯胜”名下的兵力标注,瞳孔因震惊而缩成针尖——去年沈儿峪,明军可是以三十万兵力围歼扩廓帖木儿(王保保)的十万大军。少年天子突然想起父皇临终前抓着他的手,指甲几乎掐进他腕骨:“记住,扩廓才是大元的长城。”
“此一时彼一时也。”王保保的手指停在宣府镇,那里用朱笔圈着“汤和”二字,“朱元璋要做秦始皇,北边修长城,西边征吐蕃,东边还要防倭寇。”他展开另一幅绢图,上面用炭笔勾勒着明长城九边重镇,“如今中原腹地,唯有北平是铁壁,宣府是铁门。若能卸其铁门......”
话音未落,帐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如擂鼓般撞在众人耳膜上。探马滚鞍落马时,身上的霜花簌簌落在帐前的羊皮毯上。密报用狼毫写在桦树皮上,字迹间凝着冰碴:“明军西路军三月不发,东路军粮道改走居庸关。”
爱猷识理达腊感到喉头发紧,他看见王保保的眉峰忽然扬起,像苍鹰展开的右翼。丞相指尖敲着桦树皮,忽然笑了:“天助我也。汤和那老卒,怕是以为北元只剩放牧的牛羊了。”他转身抽出帐后的铁胎弓,弓弦拉动时发出牛筋特有的嗡鸣,“传我的令:辎重营今夜拔营,装作向大同移动。怯薛军随我去独石口。”
“诈攻宣府?”少年天子忽然明白过来,掌心沁出冷汗,“可若明军识破......”
“陛下可知孙膑如何救赵国?”王保保将铁胎弓重重拍在地图上,弓弦震颤着扫过居庸关,“当年庞涓攻邯郸,孙膑不救赵而攻魏。如今朱元璋的‘魏’,便是北平。”他忽然伸手按住爱猷识理达腊的肩膀,少年天子闻到他铠甲上的铁锈味混着草原狼粪的气息,“臣请为陛下做那击魏的孙膑,陛下只需在应昌备好御驾——待明军主力西调,咱们直取居庸关!”
帐外忽然传来战马长嘶,爱猷识理达腊抬头望去,只见暮色中的铁骑阵列如黑色浪潮,马首攒动间,狼头纛旗上的金线在残阳下泛着血光。他想起王保保曾说过,蒙古勇士的刀要沾过七种血才能开刃——汉人、吐蕃人、色目人......此刻他忽然渴望亲手让这把金镶玉刀染上第八种血。
宣府镇总兵府的牛油烛忽明忽暗,汤和盯着《平胡十策》上被虫蛀的“坚壁清野”四字,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和州,他与朱元璋分食一碗麦饭的情景。更夫的梆子声从街巷深处飘来,带着塞北特有的苍凉:“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大人!”亲兵撞门而入时,汤和正用茶盏拨弄灯芯,青瓷盏底与铜灯台相击,发出细碎的脆响。那声音未落,茶盏已在地上摔成齑粉,滚烫的茶水溅在他绣着狮子的皂靴上,他却浑然不觉:“你说什么?独石口破了?”
“是!”亲兵单膝跪地,胸前的“明”字铁牌晃得人眼花,“烽烟未起,鞑子就冲进来了!堡子里的兄弟连甲胄都没披上......”
窗外突然传来战马惊嘶,汤和冲至城头时,西北风卷着黄沙扑面而来,呛得他连咳数声。极目远眺,独石口方向的火光已烧红半边天,映得戈壁滩上的积雪泛着诡异的橙色。副将举着千里镜的手在发抖:“大人,敌骑至少有三千,都是轻装......看旗号,是王保保的怯薛军!”
汤和按住腰间佩刀,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三个月前,探马回报说王保保主力在大同屯田,他还特意让厨子做了烧羊腿庆祝。此刻望着漫天火光,他忽然想起徐达临走前说的话:“扩廓若动,必取咽喉。”
“报!怀来卫急报!”又一骑从南门疾驰而来,骑手的衣甲上溅着血迹,“敌骑穿黑衣,漫山遍野都是火把,望之无边啊!”
总兵府外的号角声突然变调,如受伤的野兽悲鸣。汤和顺着声音望去,只见西南角的烽火台寂静无声——本该燃起的狼烟迟迟未升,仿佛被人掐断了喉咙。副将急道:“大人,咱们只有两万守军,不如调开平卫援兵!”
“不可!”汤和的佩刀出鞘三寸,寒芒映得他眼角的皱纹更深,“若开平卫一动,兴和所必失。兴和若失,北平侧翼危矣!”他忽然转身指向地图上的大同,“探马不是说元军主力在大同吗?传令全军,随本将驰援大同!”
当明军主力在星夜中向西南急进时,汤和骑在马上,望着队伍中不断有人因疲惫落马,心中忽然闪过一丝不安。他想起太祖皇帝常说:“兵者,诡道也。”可这王保保,难道真会用数千骑来做诱饵?
行至鸡鸣驿时,东方已泛鱼肚白。前军忽然传来骚动,汤和策马赶到时,只见几个明军士兵围着一具尸体——那尸体穿着元军服饰,却戴着明军的铁盔。他蹲下身,从尸体怀里摸出半块烙饼,饼子里掉出一张字条,上面用蒙古文写着:“宣府空虚,速攻。”
“中计了!”汤和猛然起身,铁盔撞在亲兵的兵器上,“快!回师宣府!”
然而为时已晚。当明军昼夜兼程赶回时,宣府镇北门已升起狼头纛旗。王保保站在城头,望着烟尘中狼狈的明军,手中的铁胎弓缓缓拉开。他看见汤和在乱军中勒马,白发在风里飘得像断线的纸鸢,忽然想起沈儿峪战场上,这个老将曾用火炮轰碎他三员大将。
“射!”
弓弦响处,利箭破空而至,正中汤和座下马首。战马悲鸣着倒地,将汤和掀翻在尘土中。明军阵脚大乱,而城头的北元士兵开始齐声高呼:“长生天庇佑!大元中兴!”
汤和挣扎着爬起来,望着城楼上猎猎作响的狼旗,忽然想起太祖皇帝的叮嘱:“扩廓未灭,北元难平。”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这一仗,怕是要让中原百姓再闻胡笳了。
洪武五年正月初七,残冬的风如刀割般刮过雁门山脉。吴良勒住胯下青骓马,铁手套捏得指节发白。眼前的黑石峡形如咽喉,两侧峭壁高达数十丈,岩缝间还挂着未化的残雪,在暮色中泛着青灰色冷光。他伸手按了按腰间箭囊,触感却异常松软——昨夜为了轻装急进,竟下令将半数箭矢留在了辎重营。
“将军,前军探路的斥候还未回报。”亲卫统领陈林策马近前,兜鍪下的脸色略显苍白。吴良望着谷中蜿蜒的羊肠小道,忽然想起三天前在太原城见过的北元降卒——那士卒膝盖上有道深可见骨的刀伤,却在谈及王保保时,眼中闪过令人胆寒的狂热。
“传我将令:每五里留五骑举火示警,其余人...”话音未落,头顶突然传来“咔嚓”脆响。吴良本能地抬头,只见一块磨盘大的巨石正顺着陡峭崖壁翻滚而下,巨石表面还沾着新鲜的草皮,显然是刚刚被撬动的。
“隐蔽!”他声嘶力竭的呼喊被更密集的轰鸣淹没。峡谷两侧陡壁上,无数黑影如蚁群攒动,粗如人臂的木杠撬起的巨石如暴雨倾盆。前排骑兵的重铠在巨石撞击下如同薄纸,战马的哀鸣与士卒的惨叫混作一团,血沫混着碎石溅上吴良的面甲,温热的液体顺着护颈流进衣领,激起一阵刺骨的寒意。此刻,吴良心中懊悔不已,不该为了追求行军速度而轻忽了军备。他强压下内心的慌乱,努力在嘈杂混乱的场景中寻找指挥的契机,试图重新整顿军队,应对这突如其来的致命袭击。然而,北元军队显然早有预谋,攻击愈发猛烈,明军在狭窄的峡谷中难以施展,伤亡不断增加,局势变得愈发危急。
“放火箭!烧了他们的栈道!”陈林举刀指向崖顶。刹那间,无数火把如流星般从上方掷下。谷底,北元预设的枯枝瞬间化作引火物,两丈高的火墙冲天而起,浓烟裹挟着火星倒灌进峡谷,呛得众人睁不开眼。吴良拨转马头时,目睹一名步兵被火舌吞噬,那人在地上痛苦翻滚的惨状,令他不禁回想起去年应天府焚尸刑场的恐怖场景。
黑暗中,尖锐的“呜呜”号角声骤然响起,这声音犹如鹰喙般锐利,正是三年前沈儿峪之战中,王保保指挥骑兵迂回的“鹰嘴哨”。吴良心头剧震,这才惊觉大同遇袭竟是诱敌之计!他奋力挥刀劈开一根燃着的断木,却见后方峡谷口的火光中,无数顶饰红缨的北元铁盔若隐若现,月光在马刀上流转,散发着死神般的寒芒。
当吴良跌跌撞撞冲出峡谷时,东方已泛起鱼肚白。他低头看向胸前浸透的甲胄,不知何时已被划开一道三寸长的口子,皮肉外翻处白骨隐约可见。三千先锋军如今仅剩不足百人,幸存者们大多带伤,坐骑也累得口吐白沫。陈林捧着染血的塘报,脚步踉跄地走上前,羊皮纸上“大同遇袭”四字已被血水晕染,宛如一幅拙劣的水墨画。
“将军,咱们……要不要等后续部队?”一名伤兵伏在马颈上,声音颤抖地低语道。吴良抬头望向远处山峦,那里曾是徐达将军七年前大破元军的战场。他突然伸手扯下破损的帅旗,用带血的手指在旗杆上刻下“耻”字,而后沉声道:“传告全军,今日之败,我必亲手斩杀王保保,以雪此耻!”
南京城的晨雾尚未散尽,奉天殿内已是烛火通明。朱元璋将塘报重重拍在御案上,黄梨木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玉镇纸滚落于地,底面“奉天承运”的刻字在晨光中显得颇具讽刺意味。
“简直荒谬!”皇帝抓起案头的《武经总要》,狠狠掷向阶下。书册砸在兵部侍郎肩头,泛黄的书页四散飘落。文华殿大学士宋濂偷偷瞥了一眼皇帝的脸色,只见朱元璋右眼睑微微跳动——这是他当年在濠州城处决贪吏时才会出现的神情。
“陛下息怒。”户部尚书郁新硬着头皮出列,官服下的中衣早已被冷汗浸透,“边境粮仓现存粮二十万石,按每日三万石的消耗量计算,仅够维持……”
“够不够朕自有计较!”朱元璋猛地起身,腰间玉带勾住桌角,将茶盏扫落在地,“当年郭子兴大帅被元军围困濠州,全城人吃树皮草根,也没见谁喊过一句投降!你即刻前往江南,告诉那些富户——再敢囤粮惜售,朕就把他们的粮仓全部搬空!”
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名宦官连滚带爬地闯入殿内:“陛下!徐达将军到……”话未说完,一位银发老将便跌跌撞撞地扑入殿门,身上的锁子甲沾满泥污,右肩甲下渗出的鲜血已在腰带上凝成黑痂。
“伯温……”朱元璋快步上前,伸手扶住徐达颤抖的肩膀,触到铠甲下滚烫的皮肤,心中一阵刺痛。二十年前,正是这个年轻人背着他杀出滁州城,那时他后心的箭伤,恐怕比此刻的还要深。
徐达从怀中取出一卷羊皮舆图,地图边缘还沾着居庸关的沙土。他用袖口擦去额头的汗水,指尖重重按在喜峰口位置:“陛下,这是北元细作的口供。王保保此次分兵三路,西路攻打大同是虚,东路攻破喜峰口才是实。他们甚至打造了三十架回回炮,正在运往辽东的途中。”
奉天殿内一片死寂。朱元璋盯着舆图上蜿蜒的长城防线,忽然想起至正十三年的那场大雨。那时,他躲在皇觉寺破庙的房梁上,听着元军屠城的惨叫,看着满地积水倒映着冲天火光。此刻,御案上的烛火明明灭灭,将他的影子投射在金砖地面,竟似一头蓄势待发的困兽。
“传旨。”皇帝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徐达为征虏大将军,率领十五万京营精锐出居庸关;李文忠率十万骑兵驰援北平,务必在三日内赶到;冯胜加提督辽东军务,若喜峰口有失,提头来见!”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阶下噤若寒蝉的群臣,“再有敢言和者,朕必效仿洪武元年处置通元案,诛其三族!”
当徐达拖着伤腿退出大殿时,晨钟恰好敲响。朱元璋望着老将蹒跚的背影,忽然想起去年中秋宴上,徐达醉后说的那句话:“陛下可知,王保保为何总被称为奇男子?因其心中始终装着那个横跨欧亚的大元帝国。”皇帝转身望向殿外天际,朝阳正跃出紫金山巅,将琉璃瓦顶染成血色。
宣府镇的夜,清冷异常。城头“镇朔”匾额在风中轻轻晃动,仿佛随时都会坠落。汤和独坐在女墙下,怀中抱着半坛冷酒,任由辛辣的液体顺着胡须滴落,在青砖上洇出深色痕迹。远处烽火台的火光忽明忽暗,宛如一双双眨动的眼睛,凝视着这位征战半生的老将。
“大帅,朝廷的问责塘报……”副将站在城下,欲言又止,手中的公文在夜风中沙沙作响。汤和抬头望向星空,猎户座的三颗主星正悬在城头,与二十年前鄱阳湖决战时的位置分毫不差。那时,他率水师夜袭陈友谅,也是这样的星夜,只不过身边多了个总爱啃鸡腿的年轻先锋——徐达。
“去备笔墨。”他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反复打磨过。亲兵递过的狼毫在砚台里转了三圈,却迟迟不肯吸墨,恰似他此刻堵塞的心绪。窗外,更夫打更的梆子声传来,已是三更天。
火盆里的炭块突然爆响,照亮了案头那张染血的信纸。王保保的字迹力透纸背,最后那个问号如同一把匕首,直插汤和心窝。他想起沈儿峪之战后,徐达在中军帐说的话:“王保保此人,胜不骄败不馁,真吾辈劲敌也。”此刻,烛泪滴在“改弦更张”四字上,竟似凝结成北元铁蹄的形状。
“大帅,您看这……”副将指着信纸右上角的火漆印,那是北元皇室特有的狼头徽记。汤和突然抓起信纸,狠狠掷入火盆。火苗腾起的瞬间,他仿佛看见羊皮纸上的墨迹蜷曲变形,如同当年陈友谅楼船上的熊熊烈焰。
“回书就写八个字:汉贼不两立,矢志灭元!”他猛地起身,铠甲的碰撞声惊飞了檐下宿鸟。城头守军听见动静,纷纷握紧手中兵器,月光在枪尖跳动,如同一片银色的麦田。
当信使策马远去时,东方已现鱼肚白。汤和扶着女墙望向北方,那里曾是他随徐达七征漠北的起点。此刻,晨雾漫过长城,在烽火台间流动,宛如一条灰色的巨蟒。他摸了摸腰间的佩刀,刀鞘上“荡寇”二字已被磨得发亮,却从未有过今日这般沉重。
风掠过城头,卷起火盆中未燃尽的纸灰。那些灰烬在空中盘旋上升,渐渐融入渐亮的天空,仿佛是无数战魂在黎明前的最后徘徊。汤和望着远处连绵的山脉,忽然想起朱元璋登基时的祭天祝文:“惟我中国之民,天必命中国之人以安之。”这句话曾让多少红巾军儿郎热血沸腾,此刻却在他口中泛起苦涩。
晨钟响起时,汤和终于露出一丝苦笑。他解下身上的帅印,郑重地放在“镇朔”匾额下,金属与石质的碰撞声中,仿佛听见了命运的回响。远处传来战马的嘶鸣,那是徐达的援军到了。老将伸手拂去铠甲上的尘灰,抽出佩刀,刀刃在晨光中划出一道冷冽的弧线——这一战,或许就是他军旅生涯的终章。
穹庐夜定复元谋,铁马冰河犯九州。声东击西奇计出,黑石峡里血横流。君王震怒调雄兵,老将临危再运筹。试看中原龙虎斗,山河谁主问金瓯。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