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止一次地感觉，有什么东西正潜藏在塔壁之间，像一双双未曾闭合的眼睛，默默注视着我们。每走一步，脚下都有细小的“簌簌”声，如纸页翻动，又如灵骨在咬牙。

　　终于，在塔底那块“识骨石床”之前，苏雁停了下来。

　　“这里，就是我刻过自己魂识的地方。”她声音低哑。

　　识骨床通体暗红，像是被墨火反复灼烧后的残碑，其上浮现出一道被层层笔痕覆盖的“空名图纹”。她缓缓躺下，闭眼，将识魂导入石床之中。

　　片刻之后，识骨床上泛起一圈圈灰纹，如水波般荡漾开来。

　　“开始了。”火痕低语。

　　整个塔底骤然升温，灰尘翻涌，咒墙上的残文自行发光，开始自动拼合——那些古老的笔迹仿佛脱离时间，自某段湮灭的纪元倒卷而来。

　　我紧盯着苏雁，她眉心已浮现出识焰图案，魂识如线般抽丝入骨，仿佛在与某段“被切断”的过去重新接轨。

　　突然，识骨床剧烈震颤，一道扭曲的影子自床下升起，浮于半空。

　　那是一个身着黑衣的女子，全身模糊如雾，面目完全被某种“识笔错写”遮蔽，唯独眉心一道清晰的“删命符”。

　　她没有眼睛，却仿佛直视苏雁。

　　她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像一滴墨落在了我的识焰之中。

　　“你本不是这个名字。”

　　空气如瞬间凝固，我能感觉到塔壁在轻微颤动，一道道刻封的咒文正在裂开，像是早已沉眠的灵魂试图挣扎着醒来。

　　苏雁的身体微微抖动，咬紧牙关没有出声，识焰却在急速涌动。

　　那女子接着说道：“你曾为命印前纪元之灰者——书灰持者。”

　　她缓缓伸出手指，指向苏雁胸口。

　　“你的识骨……原是空笔之材，能抹除他人命轨，而不留痕。”

　　我脑中骤然轰鸣，几乎无法呼吸。

　　火痕神色大变：“她……是书灰？”

　　璃瑜咬牙：“这不可能，那一批早被焚毁了。”

　　“不，”火痕低声道，“她没被焚毁，而是被重写了身份。苏雁就是那段记忆的载体。”

　　我看着苏雁的身体剧烈颤抖，那不是痛苦，而是一种“旧魂之火”的苏醒。

　　她正被自己过去的命笔反噬。

　　“你曾抹去过太多命轨。”那黑衣女子继续道，“你曾亲手删改三十七位笔者的命轨，却从未留下咒痕。”

　　“你是错页的守火人。”

　　苏雁猛地睁开眼，那一瞬，我分明看到她的眼中浮现出一段极短的咒句。

　　“——删魂勿记，执灰无言。”

　　我倒吸一口凉气。

　　那是书灰体系的第一笔命誓。

　　也是最禁忌的一句。

　　苏雁挣扎着坐起身，额心识焰如烈火冲天，身后浮现一道咒页虚影，那不是命书，是一张破碎、无签名的“删稿”。

　　火痕沉声道：“她的记忆节点已激活，但如果让那份删稿完全觉醒，她自己……会先被烧光。”

　　璃瑜点头，抬手以咒环压住她识海：“不能让她全唤醒，现在还不是时候。”

　　“赵磊。”火痕忽然转头看我。

　　“你看到了吗？”

　　我点头，艰难地吐出一句话：“她曾删过我。”

　　火痕凝视我，声音低沉：“你识海那段副轨编号B-23，并不是一开始就存在的。”

　　苏雁的识焰燃得越来越盛，那种火，不带热，却灼得人骨内生寒。她额心的咒印明明灭灭，仿佛与那张“删稿”虚影之间形成了某种共鸣，一笔一笔，像是要将整段曾经被抹去的命轨重新刻进她的识核之中。

　　可她的魂火已经开始不稳了。

　　我清楚地看到她的双手轻颤，指尖像被什么看不见的力量一点点抽空，咒脉浮现，一寸寸泛白，就像纸页开始被擦除前的泛光。火痕脸色骤变，猛地上前按住她额心，那只手灼着灵焰的温度，却带着一股彻骨的冷静。

　　“再唤下去，她的识稿会崩。”火痕低声道，额角已有细汗沁出，却不容质疑。

　　她另一手一翻，一只封纹繁复、形似镜面的骨盒被从灵袋中取出。那盒通体雪白，如剥漆的旧镜，四角嵌有极小的咒钉，其表面的灵文不再闪光，而是死灰一般的冷色。

　　我认得这东西——“镜骨盒”。

　　专门封存濒碎魂火的禁器。

　　“她若真是书灰，那段未删尽的识轨，会自己回来。”火痕迅速将苏雁魂火抽丝封入盒中，指尖咒诀一连串落下，将盒面上的锁咒激活。“但我们必须先将她隔离。”

　　我想说些什么，但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只能默默看着那只盒子缓缓闭合，随着苏雁的最后一缕识焰封进骨镜，塔底的温度骤然下降，仿佛有人将所有魂火同时压制。

　　而塔内的咒纹，似乎也随之沉寂了一瞬。

　　塔中有一处密室，被石门死死掩盖，平日根本无法察觉。是漠章在塔壁上发现了一段残旧的转笔符后，才意外唤醒了机关。那段符文看似无序，但若从右向左倒读，则呈现出清晰的咒页路径——残录之轨。

　　“十三灰识残录。”

　　璃瑜轻声念出那本残页封面的名字时，我注意到她眼神一闪，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和敬畏。

　　那是一本极薄的咒册，页页皆残，封皮更像是某种早被烧毁的旧命帖拼缝而成。

　　我们围在昏黄的魂灯下翻开它，第一段残文就让我的脊背发凉：

　　【书灰者，非咒者，乃笔也。非写之笔，而为擦之笔。非记轨者，而为遗痕者。其命轨不落纸页，其识印不归命书。】

　　“这不是命轨记载者，而是……毁笔。”璃瑜低声道，手指轻触下一页，“他们存在的目的，不是书写，而是抹除。”

　　火痕神色凝重，缓缓念出第二页下方的一段灰笔字迹：

　　【书白体系中，唯有书白体，可持书灰。灰之笔，可擦命，亦可反写。其所接轨之人，皆为副轨错页之魂。】

　　“她……”我艰难地开口，“苏雁……是书白？”

　　“不是。”火痕打断我，摇了摇头，“她是前任书白体。”

　　这一句话，像一块冰冷的咒石砸入我识海。

　　“书白，不是人，是一段人格之笔。”璃瑜缓缓说道，“书灰，是这笔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