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兰啊，你可得看住咱妈。”

　　陈志飞蹲在井台边，看吴秀兰摇辘轳。

　　生锈的铁链嘎吱嘎吱响，井水在月光下泛着碎银似的光。

　　“她那身子骨可经不起折腾，真要跟戴家婆娘干仗……啧啧……”

　　陈志飞直摇头，吴秀兰把湿衣裳按进大盆，肥皂沫子溅到胶鞋上。

　　“志飞哥……”她突然抬头，眼睛亮得吓人，“你跟那戴老师……真没事？”

　　陈志飞一把攥住辘轳把，手背青筋暴起：“你姐不早说了？她跟李松林那点腌臜事！”

　　井水哗啦一声泼进盆里，陈志飞的脸色并不好看，“这小娘们精着呢，眼看李松林要调走，怕转正黄了，就往我身上泼脏水！”

　　他这话倒不全是哄媳妇，表彰会后的转正指标还是没影的事，可李松林升迁却是板上钉钉。

　　戴春玲这手“移花接木”，既保全了李松林的面子，又给自己留了后路——等转了正调到别处，谁还认得她是谁？

　　想到这，陈志飞狠狠踢了脚井台边的青苔。要搁从前，他哪敢跟王红梅顶嘴？可这回不一样，这盆脏水真要扣实了，别说转正，代课老师的饭碗都得砸。

　　吴秀兰搓衣裳的手慢下来。她没丈夫那些弯弯绕，只觉得戴家母女忒不要脸。月光把她的影子投在土墙上，像株被风吹弯的稗草。

　　东屋的骂声渐渐停了。两口子舀水冲了脚，草席子刚铺开，就听见王红梅在隔壁咳嗽，一声比一声响，分明是咳给他们听的。

　　天刚蒙蒙亮，陈志飞就蹑手蹑脚出了门。晨雾里，周向东正在校门口扫落叶，扫帚的沙沙声惊飞了树上的麻雀。

　　“哎哟我的祖宗！”周向东差点把扫帚扔了，“陈老师你还敢来？等着吃挂落啊？“

　　陈志飞摸出包“迎春”烟，两人就着灶房烟囱的阴影蹲下。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陈志飞划着火柴，火苗在晨雾里一跳一跳，“再说了，我是身正不怕影子斜！“

　　“好家伙！”周向东吐着烟圈，“王婶子把那几个长舌妇骂得钻了柴火垛！这要搁前些年……”

　　说着，他做了个轮铁锹的动作，“不过老陈，戴家婆娘闹这出……“

　　周向东，欲言又止地碾灭烟头。

　　陈志飞盯着地上半截粉笔头，不知哪个学生丢的，已经被露水泡发了。他想起戴春玲昨天临走时那个眼神，像极了被逼到墙角的母狼。

　　“谁知道呢！反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们走吧，不是还要开表彰大会嘛！”

　　表彰大会在公社大院召开，陈志飞和周向东赶到时，几排褪了漆的长条凳已对着旗杆摆开。墙上挂着幅红布标语，别着用图钉固定的白纸字块。

　　院子里人头攒动，公社干部们穿着四个兜的干部服，大队书记们则清一色蓝布褂子。

　　赵常山书记从办公室走出来时，人群自动让开条道。办公室主任对着铁皮喇叭喊了几声，会场这才渐渐安静下来。

　　教育系统的表彰排在末尾，等到宣布“陈志飞、戴春玲获本年度教育战线先进个人”时，日头已经晒得人头皮发烫。

　　奖品是印着红字的笔记本和茶缸，搪瓷缸底“县百货公司”的钢印还泛着新亮。

　　散会时，赵书记特意提到教育大比武：“要大胆启用年轻教师……”

　　这话让陈志飞心里一动，而散会后，陈志飞刚想起身要走，身后就有人叫着自己的名字。

　　“陈志飞同志！留步！”

　　赵常山站在教育办门口，蓝布褂子的袖口还沾着粉笔灰。这一嗓子惊得李松林等人齐刷刷回头，目光像探照灯似的打在陈志飞背上。

　　“好事儿啊！”周向东使劲拍他肩膀，“准是转正有信了！“

　　陈志飞勉强扯出个笑，跟着赵常山往教育办走。

　　水泥地上他的影子忽长忽短，像条被拽着的橡皮筋。路过戴春玲身边时，他分明看见这姑娘的嘴角微微抽了一下。

　　推开教育办斑驳的绿漆木门，陈志飞一眼就看见邓主任和纪检科长老许并排坐在办公桌后。

　　墙上为人师表的奖状玻璃框蒙着层灰，墙角铁皮柜上的五讲四美宣传画已经泛黄卷边。

　　赵常山把他领进屋就退了出去，木门合页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陈志飞刚踏进教育办，就被满屋的烟味呛得眯起眼。

　　邓主任和老许隔着堆满文件的办公桌盯着他，像两尊泥塑的判官。墙上的电风扇“嘎吱“转着，吹不动凝重的空气。

　　“坐。“邓主任推过来个掉了瓷的搪瓷缸，里面的高末茶叶打着旋，“别紧张，就是了解些情况。“

　　老许突然用铅笔敲响桌面，震得玻璃板下的值班表簌簌发抖：“陈志飞！“他中指上的钢笔茧又厚又黄，“有人举报你借着备课，对戴春玲同志动手动脚！“

　　陈志飞“腾“地站起来，凳子腿刮得水泥地“刺啦“一声：“放他娘的——“

　　“注意态度！“老许“啪“地摔下笔记本，露出里面夹着的举报信，“白纸黑字写着！你半夜把女同志留在学校，送罐头送水果！“

　　窗外的白杨树突然沙沙作响，像无数张嘴在窃窃私语。陈志飞盯着举报信上工整的字迹，突然笑出了声：“这字儿写得，比戴老师的教案还整齐。“

　　邓主任连忙打圆场：“组织上也是为你好......“

　　“为我好？“陈志飞一把扯开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我要是耍过流氓，叫我明天就掉河里喂王八！“

　　他指着墙上“实事求是“的标语，“查啊！去学校查！问问学生们看见过啥！“

　　老许的钢笔尖“咔“地折断了，蓝墨水洇透了举报信的一角：“你先别激动啊，我们当然会进一步调查，你是当事人，组织上先问你也是对你的保护和信任。我听说戴春玲的母亲曾多次去过中心校，有这情况有吧？”

　　陈志飞梗着脖子，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军绿色上衣的第二颗纽扣：“我去她家那次，她妈端茶倒水热络得很。我怕惹闲话，当场就说了我是有家室的人。“

　　他忽然提高嗓门，“昨儿个她妈在学校闹得鸡飞狗跳，说我勾引她闺女！我媳妇现在还在家抹眼泪呢！这冤枉债，我该找谁讨说法？“

　　邓主任和老许交换了个眼神。

　　邓主任吹开浮着的茶叶咂摸着嘴里的茶碱味沫：“小陈啊，你这态度要端正。组织上调查也是为你好……“

　　“我配合！我当然配合！“

　　陈志飞“啪“地拍在掉漆的办公桌上，震得老许的“英雄“钢笔滚了半圈，“停职审查我都认！但我要跟举报人对质！“

　　他眼睛瞪得通红，“要真有作风问题，开除法办我认栽！可要是有人往我头上扣屎盆子……“

　　老许扶正眼镜，重重叹了口气：“作风问题最难查证啊！多少好同志就栽在一封举报信上……“

　　“捉奸拿双，捉贼拿赃！“陈志飞突然冷笑，“，要是现在有个婆娘当街扯住您喊'耍流氓'，您也认？现在可不是凭一封信就能定罪的年月了！“

　　办公室突然安静下来，只有墙上的老式挂钟在“咔嗒咔嗒“地走着。

　　窗外的白杨树沙沙作响，投在水泥地上的树影微微晃动。

　　老许的脸色顿时涨成了猪肝色，手指不自觉地捻着蓝布中山装上的钢笔渍：“你这年轻人，说话怎么这么冲？“

　　他摘下眼镜擦了擦，“先回去吧，有事再通知你。“

　　陈志飞刚踏出办公室，走廊上斑驳的阳光里就传来一声轻咳。

　　周向东倚在掉漆的窗框边，手指间夹着的“大前门“香烟已经烧到了过滤嘴。

　　“憋屈？“周向东吐出一个烟圈，烟灰簌簌落在水泥地上。

　　陈志飞踢了一脚墙角的碎砖：“都八十年代了还玩这套？“他扯了扯的确良衬衫的领子，“昨晚上我丈母娘差点没把我耳朵揪下来！要真干了啥我也认了...“

　　“啪！“

　　周向东的巴掌结结实实拍在他后脑勺上：“还想着干点啥？“

　　他压低嗓门，带着浓重的烟味，“三分钱邮票就能毁人前程，这招数老套，可架不住时机准啊！“

　　陈志飞猛地抬头，正对上走廊尽头那面“为人师表“的锦旗，红底黄字在阳光下格外刺眼。

　　“要是转正名额给了别人.……“周向东突然问。

　　“我照常上课。“陈志飞摸出兜里媳妇绣的蓝格子手帕，“我媳妇不识字，可为了救我连命都能豁出去。“

　　手帕上歪歪扭扭的“平安“二字，是媳妇用缝衣针一针一针绣出来的。

　　周向东把烟头摁灭在窗台上，留下个焦黑的圆斑：“记住，这世上最脏的不是粪坑，是人心。“

　　他拍了拍陈志飞的肩，“可再脏的泥潭里，也得开出干净的花来。追名逐利远不如踏踏实实干件事儿，其实我觉得你当小学老师很浪费，你的路绝不只限于3尺讲台，应该走出去。我只能给你个衷告，不管你遇到任何不公都要保持初心，起码做人要大度，眼界决定你的未来，我希望你是个能堪大任的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