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站的通风系统不知疲倦地嗡鸣着，像一只被困在金属管道里的巨蜂。那声音起初只是背景，但当你无事可做，只能盯着纯白的天花板时，它就变成了某种精神上的锉刀，缓慢而持续地磨损着耐心。三天了。或许四天？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清晰的刻度，被均匀地切割成送餐、简单体检、偶尔的询问，以及大段大段的、令人窒息的空白。
杨再没出现过。只有他的手下，那个表情永远像戴了副石膏面具的年轻女调查员，每天会来一次，问一些已经问过七八遍的细节问题，或者带来一些关于飞船损坏评估、轨道碎片分析之类不痛不痒的“进展通报”。她说话的语气平直得如同念说明书，眼神从不与我真正接触，仿佛我只是一个需要录入数据的麻烦物品。
秦教授那边杳无音信。我试着通过内部通讯请求与她通话，得到的永远是“秦教授正在配合其他方面的调查，暂时无法安排”。我知道这是隔离策略，防止我们串供，或者互相给予精神支持。但知道归知道，那种孤岛般的隔绝感依然像冰冷的海水，慢慢淹没脚踝，膝盖，胸口。
最让我心神不宁的，是胸口的空荡。那里原本放着“钥匙”的容器。现在只有灰色制服的粗糙布料摩擦皮肤。怀表被取走了，手腕上只留下一圈淡淡的印痕。记忆水晶不在口袋里。那块“心核”石头……他们会对它做什么？拆解？扫描？尝试激活？它能承受多少粗暴的对待而不产生无法预测的反应？
我在狭小的房间里踱步，从门到床五步，从床到观察窗三步。窗外是永恒旋转的地球和冷漠的星空。那些黑色飞行器消失的方向，此刻平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但我知道，“方舟”就在那片平静的后面，像潜伏在深水下的暗影。他们的退却只是战术，不是放弃。汐瑶的警告如同冰锥，悬在心头。
苏郁那次短暂会面带来的些许暖意，早已被这漫长的、充满不确定性的等待消耗殆尽。地面情况到底如何？林松的周旋有效吗？数据破解进展到哪一步了？“方舟”有没有在地面采取行动？
焦虑像藤蔓，从胃里生长出来，缠绕着内脏，勒紧喉咙。我强迫自己停下脚步，坐到小桌边，闭上眼睛，深呼吸。回想在“记忆回廊”晶体中接收到的信息碎片，那些复杂的场方程，结构图，监测数据……试图在脑海中重新勾勒、理解。这是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工作”，也是抵御焦虑侵蚀的唯一武器。
就在我沉浸在对某个多维能量节点拓扑结构的艰难推演中时，房间门毫无征兆地滑开了。
不是送餐时间，也不是例行询问。
杨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轻薄的金属文件夹，脸色比前几天更加凝重，甚至可以说……阴沉。他身后没有跟着那个女调查员，而是两名身着空间站安保制服、腰间配备非致命武器的人员。他们没有进门，但站在门口两侧，姿态明确。
“宇弦先生。”杨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干涩，他走进房间，门在他身后无声关闭。他没有坐，就站在小桌对面，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复杂，混合着审视、困惑，还有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警惕？
“杨先生。”我平静地回应，心中却警铃大作。这个阵势，不对劲。
他没有寒暄，直接打开了金属文件夹，从里面抽出几张印满数据和图像的纸，铺在小桌上。最上面一张，是那块暗金色“心核”石头的高清扫描图像，旁边密密麻麻标注着各种测量数据和初步分析结论。第二张，是怀表和记忆水晶并列的微观结构对比图。第三张，似乎是一段能量波形分析，波形复杂到令人眼晕。
“宇弦先生，”杨用手指点了点那几张纸，目光锐利如刀，“关于你飞船上出现的‘非常规能量防护现象’，以及你携带的这些‘个人物品’，我们的联合技术团队，经过几天不眠不休的分析，得出了一些……非常令人困惑，甚至可以说，无法用现有科学框架解释的初步结论。”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观察我的反应。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看着那些报告纸。
“首先，是这块……石头。”杨的手指落在第一张图像上，“它的材质，是一种我们从未在任何数据库、任何陨石样本、任何人造材料中见过的复合晶体结构。原子排列方式违背了已知的晶体学原理，呈现出一种……‘动态稳定’的拓扑形态。简单说，它在微观层面不是静止的，其晶格结构在以极缓慢的、但可检测的速度自我调整和优化。同时，它内部含有一种极其微弱、但性质特殊的能量场，该能量场的脉动频率，与你飞船黑匣子记录到的、防护罩出现时的能量波动频率，有超过百分之九十九点七的相关性。”
他抬起眼，盯着我：“也就是说，这块石头，极有可能就是你所说的‘实验性场域发生装置’的核心部件，也是那层护盾的能量来源。对吗？”
我沉默着。他说的基本是事实，但结论下得太快，也太危险。
“不仅如此，”杨继续施压，语气更沉，“我们的生命科学团队在对你和秦教授进行例行体液和体细胞采样分析时，发现你们的体内，尤其是神经细胞和线粒体附近，残留着一种与这块石头能量场同源的、极其微弱的‘印记’或‘共振痕迹’。这种痕迹在你身上尤其明显。秦教授次之，而我们检查了空间站其他所有接触过这块石头或你们飞船残骸的人员，均未发现类似迹象。”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却更具压迫感：“这暗示了什么，宇弦先生？暗示你和秦教授，尤其是你，与这块石头，或者说与它所代表的那个未知技术体系，存在着某种……生物学层面的特殊联系？这种联系是后天形成的，还是先天的？是如何建立的？”
我的后背渗出了冷汗。他们检测得如此深入，超出了我的预料。生物学层面的联系……是因为我长期接触怀表和水晶？还是因为我是“弦”，是“卡德尔”筛选机制选定的共鸣个体？
“杨先生，”我缓缓开口，声音保持着平稳，“熵弦星核的核心研究方向，就是探索生物场与精细能量场的相互作用。我作为创始人和主要研究者，长期置身于各种实验性场域环境中，体内积累一些非典型的生物能量‘痕迹’，并不奇怪。秦教授作为该项目的重要顾问，也有类似暴露史。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什么那石头会对我们产生特殊反应，也许它被设计为只对具备特定‘生物签名’的个体起效。”
我把话题往我们已有的研究方向上引，试图提供一个看似合理的解释。
杨不置可否，翻到第二张纸。“那么，这块怀表，和这枚水晶呢？”他指着对比图，“怀表的机芯部件含有微量的、与石头同源的未知元素。它不仅仅是一个计时器，更像是一个精密的……场域状态指示器，或者说，‘钥匙’的一部分。而这枚水晶，”他的手指划过记忆水晶的图像，“它的内部结构更是奇特，像是一个多层嵌套的、光学与量子特性结合的全息存储介质，而且似乎处于……‘半激活’状态，内部有信息流动的迹象，但我们现有的技术无法读取，强行破解会引发结构自毁。”
他合上文件夹，双手撑在桌面上，目光如炬：“宇弦先生，我们现在面对的，不是一次简单的太空遭遇战，也不是什么‘实验性装置意外’。我们面对的，是一整套完整的、技术路线与我们截然不同、甚至可能远超我们理解范畴的……‘遗物’。而你，显然知道它们是什么，从哪里来，有什么用途。你在上次陈述中，隐瞒了最关键的部分。”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门口两名安保人员的身影在余光中如同雕塑。通风系统的嗡鸣似乎也变得尖锐起来。
我知道，抵赖和敷衍已经没用了。技术证据摆在眼前，对方不是傻瓜。继续否认只会让情况更糟，失去所有信任和可能的合作空间。
我抬起眼，迎上杨审视的目光。“杨先生，如果我说，这些东西来自一个早已毁灭的上古文明，我们偶然发现了激活它们的线索，而前几天攻击我们的，是这个文明遗留的、自诩为‘看守者’的组织，他们不惜一切代价要阻止我们接触这些遗物，甚至可能威胁到地球的安全——你会相信吗？”
杨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他的瞳孔微微收缩，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无法掩饰的震惊。显然，这个答案的冲击力，比他预想的任何一种商业机密或危险实验都要大得多。
他直起身，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努力消化这个信息。过了好几秒钟，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上古文明……看守者……这就是你在那个异常区域发现的？”
“一部分。”我决定透露更多，以换取可能的合作，“那个区域存在一个空间‘褶皱’，或者说一道‘门’，通向一个保存着该文明‘记忆’和部分‘遗产’的独立空间。我们进去了，带回了这些‘钥匙’部件，也遭遇了自称‘方舟’的‘看守者’组织的攻击。他们拥有远超我们的太空飞行器和技术。他们这次退走，只是顾忌在近地轨道公开冲突。但他们绝不会罢休。”
我略去了汐瑶的具体情况，只强调了“方舟”的威胁和技术的危险性。
杨的脸色变幻不定，震惊逐渐被深沉的忧虑取代。他走到观察窗前，看着外面的地球，背影显得格外沉重。“‘方舟’……你们有更多关于他们的信息吗？目的？规模？能力评估？”
“信息有限。只知道他们在地球可能有隐藏的势力和资源，他们似乎认为彻底激活那些上古遗物会带来不可控的危险，因此采取极端隔离甚至清除政策。他们的技术，您已经看到了部分。”我如实说，“我认为，这已经不是一个公司或一个国家的安全问题，而是可能关乎整个人类文明是否会被卷入一场我们毫无准备的、跨越时空的冲突。”
杨沉默了很久。窗外的地球缓缓转动，宁静而脆弱。
“你们带回来的数据，”他忽然转身，“那些受损的加密数据包，里面是不是就有关于这个文明，以及那个‘空间’的信息？”
“有部分片段化的技术资料和监测日志。”我承认，“但完整破译和解读需要时间，也需要特定的密钥和方法。这正是我和秦教授需要返回地面，集中资源进行的工作。留在这里，我们什么也做不了。”
杨走回桌边，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文件夹。“我需要向上汇报。这件事的层级……已经超出了我的权限范围。但在那之前，你和秦教授必须继续留在这里。这不是拘留，是保护性隔离。你透露的信息如果属实，那么‘方舟’组织不仅会盯着你们，也可能试图从我们这里获取这些‘遗物’和信息。空间站是目前相对可控的环境。”
“那我们的分析工作……”
“我会协调，让你们在隔离条件下，有限度地接触部分已破解的数据片段，并通过安全信道与你们地面可信赖的团队进行必要的技术交流。”杨做出了让步，“但所有交流必须受监控，所有分析结果必须同步共享给联合体指定的专家组。这是底线。”
这比完全隔离好。我点了点头：“可以。但我要求与秦教授尽快见面，我们需要共同分析。”
“我会安排。”杨收起文件夹，恢复了公事公办的表情，“另外，关于你们飞船的‘非常规能量防护’，以及这些‘遗物’的初步分析结论，在更高层指令下达前，属于最高机密。不得向任何人透露，包括你们地面团队的普通成员。明白吗？”
“明白。”
杨带着安保人员离开了。房间重新恢复寂静，但空气中的压力似乎发生了变化。从纯粹的审问和怀疑，变成了某种更加复杂、沉重的共谋感。杨和他背后的联合体，现在也被拉入了这个危险的谜局。
我坐回床边，感觉身心俱疲，但精神却高度紧绷。泄密是冒险，但也是必要的一步。只有让地球的官方力量意识到“方舟”的威胁和上古遗产的存在，我们才有可能获得更强大的资源和保护，去应对即将到来的风暴。
只是，这样一来，事情就完全脱离了公司和个人的控制，卷入了一个更加庞大、更加不可预测的国家和国际博弈漩涡。那些技术数据，会成为各方争夺的焦点吗？“方舟”会因此采取更激进的行动吗？
还有汐瑶……她的秘密，在未来的风暴中，又将被置于何种境地？
我无从知晓。
大约两个小时后，房间门再次打开。这次是秦教授。
她看起来有些憔悴，但眼神依旧锐利。我们被允许在隔壁一个稍大、带有监控的会议室见面，桌上甚至准备了饮用水。
“你跟他摊牌了？”秦教授坐下后，第一句话就低声问道。
“部分。到了不能不说的地步。”我把和杨的对话简要告诉了她。
秦教授听完，长长叹了口气：“也好。靠我们两个，加上地面的力量，确实难以应对‘方舟’。只是……从此多事矣。”
“杨答应让我们有限度接触数据和与地面联系。你们那边，他们问出什么了吗？”我问。
“反复问那些技术细节，还有在‘门’里的见闻。我咬死了是意外发现和被动防御。”秦教授揉了揉太阳穴，“他们好像更关注技术原理，对‘卡德尔’和‘方舟’的背景倒没深究，可能还没完全消化你给杨的信息。”
我们迅速交流了各自记住的“记忆回廊”信息碎片，互相补充。秦教授的记忆力惊人，尤其是在技术细节方面，她补充了好几个我忽略或记不清的能量节点参数。
正讨论着，会议室墙上的一个屏幕亮起，显示出一串复杂的授权码。接着，苏郁和林松出现在分屏画面上，画面有些延迟，但还算清晰。他们身后似乎是一个加密的会议室。
“宇弦！秦教授！”苏郁看到我们，明显松了口气。
“地面情况？”我直接问。
林松接过话头，语气快速而沉稳：“公司外围审查还在继续，但核心区域和关键数据在我们控制下。你们发回的数据碎片，重组进度大约百分之三十，内容……非常震撼。我们初步判断，‘卡德尔’的能量操控技术，可能涉及对真空零点能和宏观量子态的利用，这完全超出了现有理论框架。另外，监测日志里，除了‘方舟’的接近记录，还有更早的、无法识别的微弱信号痕迹，年代可能非常久远。”
更早的信号？来自哪里？我的心中一凛。
“‘方舟’有动静吗？”秦教授问。
“有，但很隐蔽。”苏郁脸色凝重，“我们监测到几起针对全球范围内几个小众考古学家、神秘学研究者和材料科学家的‘意外’事件，有的是失踪，有的是实验室火灾，表面看毫无联系，但背景调查发现，这些人都曾发表过或私下研究过与‘卡德尔石板’符号学或类似超常现象相关的课题。像是……在清理潜在知情者或竞争者。”
“冯院士那边呢？”我问。
“加强了安保，暂时没事。但他通过中间人又传了一句话过来。”林松压低声音，“‘小心内部的镜子’。”
内部的镜子？什么意思？内奸？还是指“方舟”的渗透无孔不入，像镜子一样反射着我们的行动？
会议进行了约半小时，交流了关键信息和后续分工。杨那边似乎信守承诺，没有中断或监听（至少表面上）。结束前，我们收到了一份经过筛选的、来自“心核”和飞船能量护盾事件的分析数据摘要，供我们研究。
回到各自的隔离室，我躺在床上，脑海中回荡着“内部的镜子”这句话，还有林松提到的“更早的信号痕迹”。
这个棋局，似乎比我想象的还要古老，还要深邃。
“方舟”在行动，清理着地球上的“杂音”。联合体刚刚被拉入局，还在震惊和权衡。而我们，握着破碎的钥匙和片段化的真相，站在风暴的中央。
窗外，一颗人造卫星缓缓滑过视野，闪着规律的光。
在这寂静的轨道上，无声的博弈已经开始。而真正的冲击，或许尚未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