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穹三号”空间站的对接舱里弥漫着消毒水和金属冷却后的混合气味,并不好闻,却让人感到一种脚踏实地的古怪安心——如果在这远离地表数百公里的金属管道里也能算“实地”的话。重力是模拟的,带着细微的、令人不适的周期性抖动,提醒着这里的一切都是人造的、脆弱的。
我和秦教授被分隔在两个相邻的隔离观察室。房间不大,纯白色,一张固定在地板上的床,一张小桌,一个洗漱区,一个通讯面板,以及无处不在的、柔和但无死角的监控摄像头。我们的舱外服和个人物品(除了那个装有“钥匙”的特制容器,它在进入空间站的第一时间就被穿着全封闭防护服的工作人员取走,说是“进行必要的安全检查和消毒”)都被收走了,换上了空间站提供的灰色连体制服,布料粗糙,没有任何标识。
我们被礼貌而坚决地告知,在“初步情况核实”完成前,不能离开房间,也不能与外界进行未经批准的通讯。食物和水会定时送来。有任何需要可以通过房间内的通讯面板呼叫。
“初步情况核实”。这个词组带着官方的、冰冷的距离感。
我坐在床边,手肘支在膝盖上,看着对面墙壁上那个没有任何表情的摄像头红点。身体和精神都疲惫到了极点,肌肉因为长时间的紧张和失重环境而酸痛,太阳穴突突地跳着,脑海里还残留着“记忆回廊”信息洪流的碎片回响,以及暗紫色能量束擦过船体时的灼热幻象。但更深的是一种悬浮感,一种脱离了原有轨道、不知将被带往何处的茫然。
汐瑶最后那透明的、带着警告的眼神,反复在眼前闪现。“方舟”要来了。他们来了,又退了。但绝不会结束。
还有那块“心核”石头,在危急关头自动激发的淡金色护盾……它到底是什么?仅仅是钥匙和能量源?还是拥有某种……初级智能或防御本能?
思绪纷乱如麻。
不知过了多久,房间门上的指示灯由红转绿,门无声滑开。一个穿着空间站制式蓝色制服、身材挺拔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名同样穿着制服、但姿态更像军人的随从。男人面容方正,表情严肃,眼神锐利,带着长期身处高位和高压环境磨砺出的那种审视感。他胸前没有明显的军衔或机构标志,只有一个简单的、地球图案与橄榄枝组合的徽章。
“宇弦先生。”他开口,声音平稳,中气十足,用的是中文,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经过严格训练后去除地域特征的口音,“我是联合太空事务协调办公室特别调查组的负责人,你可以称呼我杨。首先,代表联合体,对你们在太空遭遇的意外事件表示关切,并祝贺你们安全返航。”
典型的官方开场白。我点了点头,没有起身:“谢谢,杨先生。秦教授怎么样?”
“秦教授在另一间观察室,状态稳定,正在接受基础体检。”杨走到小桌旁,示意随从留在门口,自己拉过唯一一把椅子坐下,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我的脸,“鉴于你们经历的特殊情况,以及涉及‘不明飞行器’这种高度敏感事件,我们需要尽快了解完整、详细的过程。这关系到轨道安全,也关系到你们自身的后续安排。”
他从随身的平板电脑上调出记录界面。“请从头开始叙述,从‘探索者七号’偏离申报的常规测试轨道开始,到遭遇追击,直至返回。请尽可能详细,包括所有你们观察到的细节、对方的飞行器特征、攻击模式、以及你们采取的应对措施。特别是,”他顿了顿,眼神更加锐利,“你们飞船在最后时刻,似乎出现了一种……非常规的能量防护现象,那是什么?”
问题来了。核心问题之一。
我沉默了几秒钟,整理着思路和措辞。隐瞒和编造是没有意义的,对方肯定已经拿到了飞船黑匣子的部分数据,以及联合太空监控中心的监测记录。但全盘托出关于“卡德尔文明”、“方舟”、“门”和“钥匙”的真相?在目前这种完全被动、信息不明的情况下,显然也不行。
“杨先生,”我缓缓开口,选择了一个介于坦白和保留之间的切入点,“我们最初的轨道变更,确实与申报的‘量子通信中继测试’不完全一致。我们……根据公司一项高度机密的长期研究项目的线索,尝试接近一个理论上可能存在特殊宇宙现象的预设坐标点。”
“什么项目?什么线索?”杨立刻追问。
“项目代号‘弦外之温’,主要研究方向是探索特定量子场与生物神经活动、尤其是深层记忆与情感之间的潜在关联。线索来源于一些零散的、非主流的考古发现和民间传说记录,指向近地轨道某个特定区域可能存在罕见的、能够影响生物场的空间‘印记’或‘褶皱’。”我用了之前对太空总署说过的部分理由,并将其与公司的实际研究方向模糊挂钩,使其听起来更合理,“我们认为这可能是突破当前康养技术瓶颈的关键。”
杨手指在平板上记录着,表情未变,看不出是否相信。“所以你们私自改变了任务目标,前往一个未被批准、风险未知的区域。”
“是的。这是我们的判断失误和责任。”我坦然承认,将话题引向更紧迫的部分,“但在我们接近目标坐标时,意外发生了。我们检测到了强烈的、无法解释的空间扰动,随后,四艘造型奇特、技术特征完全未知的黑色飞行器突然出现,没有任何警告或通讯,直接对我们发起了攻击。”
我详细描述了那些飞行器的外观——流畅的非人类风格线条、暗哑的黑色材质、表面的“荆棘竖瞳”徽章(我提到了这个徽章,但未解释其可能含义),以及它们诡异的机动能力和暗紫色的能量武器。我描述了追击过程,对方精准而冷酷的攻击模式,以及我们如何利用受损飞船的有限机动性进行规避。
“至于最后那个能量防护现象,”我斟酌着词句,“我们也不完全清楚。那并非飞船的标配防御系统。当时情况危急,可能是飞船的某些实验性场域发生装置,在极端能量冲击下产生了预料之外的耦合效应,形成了短暂的能量屏障。具体情况,需要等飞船详细检测报告出来才能确定。”
我隐瞒了“钥匙”和“心核”的核心作用,将其归咎于飞船的“实验性装置”。这是一个险招,但考虑到“钥匙”已经被取走检测,这个说法至少能暂时提供一个解释方向。
杨静静地听着,记录着,偶尔插话问一两个细节问题,比如对方飞行器的具体尺寸估算、攻击的频率、是否尝试过通讯等等。他的问题很专业,显示出他对太空作战和飞行器技术并非外行。
“你们是否在那片异常区域发现了什么?或者说,那些不明飞行器攻击你们,是否是为了阻止你们发现什么?”杨问出了另一个关键问题。
“我们没有机会进行任何实质性的探测或接触。”我回答得半真半假,“一进入那片区域就遭到了攻击。至于对方的目的,我们无从猜测。也许是认为我们侵犯了他们的‘领地’,也许是……不想让我们靠近那里的某种东西。”我给了个开放性的猜测。
杨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衡量我话里的水分。他没有继续追问这一点,转而问道:“你们发送的加密数据包,内容是什么?我们接收到时,完整度很低,干扰严重。”
“主要是飞船的实时状态数据、遭遇袭击的详细记录、以及对方飞行器的初步特征分析。”我解释道,“我们希望地面能尽快掌握情况,提供支援。”
我没有提及从“记忆回廊”晶体中下载的“卡德尔”技术数据和监测日志。那些数据量太大,而且过于惊世骇俗,在通过量子通讯发送时,我特意将其混入了大量飞船本身的工程数据流中,并进行了深度加密和分片。除非拥有特定的解密算法和重组密钥(只有我和秦教授,或许还有苏郁知道核心部分),否则看起来就像是一堆杂乱无章的、受损的传感器读数。
杨点了点头,似乎在消化我的话。房间内一时陷入沉默,只有通风系统低沉的嗡鸣。
“宇弦先生,”他再次开口,语气多了几分深意,“你的公司,熵弦星核,近年来发展迅速,在智慧康养领域独占鳌头,同时也涉足了一些……相当前沿甚至边缘的科研领域。你们与多个国家级研究机构有合作,也接受过一些背景复杂的私人投资。这次事件,发生在你们的一次‘非标准’任务中,涉及不明高科技飞行器的攻击,以及你们飞船上出现的无法解释的现象。这很难不让人产生联想。”
他在暗示什么?怀疑我们与“不明飞行器”有关?或者怀疑我们在进行危险的、未被监管的禁忌实验,引来了麻烦?
“杨先生,熵弦星核的所有公开和未公开研究,都遵循相关法律和国际准则,以改善人类福祉为最终目的。”我平静地回应,“这次事件是一次意外的、不幸的遭遇。我们也是受害者。至于那些不明飞行器及其背后的势力,我认为这已经超出了我们一家公司的范畴,可能是对整个人类太空活动安全的威胁。这也是为什么我们第一时间求救,并愿意全力配合调查。”
我的回答将个人和公司的责任限定在“擅自变更任务”上,同时将“不明飞行器”定义为外部威胁,呼吁更高级别的关注和介入。
杨不置可否,合上了平板电脑。“情况我大致了解了。你们需要在这里暂时停留,配合完成必要的身体检查、心理评估以及更详细的事件陈述。你们飞船上取走的物品,包括那个特殊容器,将由联合体的技术团队进行联合分析。在得出明确结论和安全评估之前,你们不能离开空间站,与地面的通讯也将受到限制。”
他站起身:“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吗?”
“我想知道地面公司的情况,我的同事是否安全。”我提出要求。
“你的公司及相关人员目前处于我们的安全关注下,暂无危险报告。”杨的回答很官方,“在适当的时候,会安排你们有限度的通讯。好好休息吧,宇弦先生。接下来的问题可能更复杂。”
他带着随从离开了,门重新关上,指示灯变红。
我躺倒在床上,盯着纯白的天花板。杨的调查组显然不会轻易相信我的说辞。他们会对“钥匙”进行检测,会对飞船数据深入分析,会调查熵弦星核的所有背景。而我们与“方舟”的这次接触,已经将我们和公司推到了国际太空安全事务的风口浪尖。
接下来会怎样?技术封锁?强制审查?还是更糟?
胸口的皮肤似乎还残留着容器被取走时的触感,以及“心核”石头那微弱但持续的心跳共鸣留下的幻影。不知道那些技术人员会发现什么。石头、怀表、水晶,它们看起来像是古老的文物或奇特的艺术品,但其内部的能量结构和与我的共鸣特性,恐怕很难用常规科学解释。
还有汐瑶……她还以某种形式存在于“记忆回廊”中吗?那个警告……“方舟”要来了……他们这次退却了,下一次呢?他们会采取什么方式?更隐蔽的渗透?还是更激烈的行动?
时间在隔离中缓慢流逝。食物和水按时送来,味道平淡。偶尔有穿着防护服的医务人员进来进行简单的身体检查,询问有无不适,但不多话。秦教授那边情况不明。我尝试通过通讯面板呼叫她或询问她的情况,得到的都是“正在配合调查,请耐心等待”的公式化回复。
我利用这段被迫的安静时间,努力回忆和梳理在“记忆回廊”晶体中接收到的、那些被汐瑶“频率”调和过的关键信息碎片。我闭上眼睛,在脑海中反复“回放”那些画面和概念——
“卡德尔”的能量操控原理草图,那些复杂的多维场方程……
“记忆回廊”的维持结构图,核心节点的分布……
“意识印记”的休眠状态监测数据,那几个有活性波动的特殊标记……
“门”的外部监测日志,记录的几次异常接近记录(可能包括早期“方舟”的探测,甚至更早的、未知的窥探)……
还有关于“γ”校准点的更详细说明,不仅仅是空间坐标,似乎还与太阳活动周期、银河系背景辐射的特定频段有关……
这些信息浩瀚如烟海,即便只是片段,也远超我个人大脑能完全理解和记忆的范畴。但我隐隐感到,其中隐藏着关键,关于“卡德尔”文明真正的遗产是什么,关于“方舟”组织为何如此紧张,关于汐瑶的状态,甚至关于……如何可能安全地再次进入“门”,或者与其中的存在沟通。
我需要纸笔,需要计算工具,需要与秦教授交流,需要分析那些下载的原始数据。但在这里,我什么都没有。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种孤立无援和悬而未决的状态逼得烦躁时,房间门上的指示灯再次变绿。
这次进来的不是杨,也不是医务人员,而是一个我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的人——苏郁。
她穿着便装,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和忧虑,但眼神在看到我时亮了一下。身后跟着一名空间站的工作人员,那人点了点头,便退到门外,留下我们两人。
“苏郁?你怎么……”我坐起身。
“地面协调,加上伦理委员会的特殊通行权限。”苏郁快步走到床边,压低声音,“时间不多。林松在下面动用了所有关系,才争取到这次短暂的、非正式会面。”
“地面情况怎么样?林松呢?陈老呢?”我急切地问。
“都还好,但压力很大。”苏郁语速很快,“你们的事情已经在一定层面传开了。‘不明外星飞行器攻击人类科研船’,虽然消息被严控,但该知道的都知道了。联合体、各国太空机构、还有情报部门,都盯着我们公司。杨的调查组只是明面上的。公司现在被各种审查和‘安全合作’请求包围,林松在全力周旋,确保核心研究不被过度介入,也保护相关人员安全。陈老被接到了更安全的地方,芯片监测一切正常,但他很担心你。”
“那些数据包呢?你们收到了吗?”我最关心这个。
苏郁点点头,眼神凝重:“收到了部分,碎片化的,但林松找到了你留下的重组密钥线索,正在尝试还原。初步看,内容……非常震撼。秦教授私下传回了一些她的专业解读片段,更证实了这一点。宇弦,你们到底……看到了什么?那些攻击你们的,真的是……”
“是一个叫‘方舟’的组织,他们自称是上古某个先进文明遗产的‘看守者’,但实际上可能已经扭曲成了‘囚禁者’。他们认为我们激活‘门’,接触‘记忆回廊’,会释放危险。”我简略地将核心信息告诉苏郁,包括汐瑶的警告,“他们技术远超我们,这次退走,只是因为不想在近地轨道公然开战。但他们绝不会放弃。”
苏郁的脸色变得苍白,她消化着这些信息,声音有些发颤:“上古文明……‘方舟’……姐姐她……真的还在?”
“以一种我们还不完全理解的形式存在。”我无法给她确切的答案,“那个空间,那个晶体,保留了她的某种意识投影或通讯接口。她认出了我,并给出了警告。”
苏郁闭上眼睛,深吸了几口气,再睁开时,眼神重新变得坚定:“我们需要做什么?地面怎么配合你们?”
“首先,确保你们的安全,特别是那些接触过核心研究的人员。‘方舟’可能不会只针对太空中的我们。”我叮嘱,“其次,全力破解和整理我带回来的数据,尤其是关于‘卡德尔’能量技术基础原理的部分,还有‘记忆回廊’的结构图和那个‘心核’的分析。这可能不仅关乎汐瑶,更可能关乎……我们能否理解‘方舟’的技术,甚至找到与他们对抗或谈判的资本。”
“第三,”我看着苏郁,“调查‘方舟’在地球上的渗透。冯院士给的线索,王莉和赵德明的失踪,那个‘荆棘竖瞳’的徽章和‘方舟’信托……他们在地球一定有据点、有资源、有眼线。找到他们,了解他们的真实目的、组织结构和弱点。”
苏郁快速记下:“明白。还有吗?”
“还有我。”我看着房间四周的监控,“杨的调查组不会轻易放我们走。他们对‘钥匙’和飞船上出现的能量护盾肯定充满疑问。我们需要一个合理的、能部分满足他们好奇心、又不暴露核心秘密的解释方案。同时,争取尽快让我们,至少是我和秦教授,返回地面。我们需要更自由的环境和资源来工作。”
苏郁点头:“林松已经在运作,通过一些科技合作和国家安全层面的渠道施加影响。但需要时间,也需要你们在这里的‘配合’表现。杨这个人……很厉害,油盐不进,只认证据和程序。”
“我知道。”我揉了揉眉心,“秦教授那边,你能见到她吗?”
“暂时不能,她的会面安排在后面。但我可以把你的话带给她。”苏郁看了看时间,“我该走了。这次会面是破例,不能太久。你保重,宇弦。姐姐……拜托你了。”
“我会的。”我郑重承诺。
苏郁离开后,房间重新陷入寂静。但这次,心中多了几分笃定。地面还在运转,伙伴们还在努力。我们不是孤军奋战。
我再次躺下,这次是真正尝试休息。身体需要恢复,大脑也需要整理。未来的路注定崎岖,“方舟”的阴影笼罩,官方的审视如芒在背,而汐瑶和“卡德尔”的秘密,如同深海中发光的宝藏,诱惑着,也危险着。
但至少,第一步,我们活着回来了。
带着不能言说的真相,和无法预知的未来。
窗外的星辰,透过观察窗,冷冷地注视着这间小小的隔离室,和其中辗转难眠的人。而在更深的黑暗里,那些黑色的飞行器,或许正调整着姿态,等待着下一次出击的时机。
寂静,只是暴风雨的间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