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呆是真饿了，加上好奇，从怀里摸出几个铜板，丢进小伙子摊子旁边一个敞口的破瓦罐里，发出清脆的响声。

　　“先来十个铜子儿的。”二呆搓着手，眼睛瞪得溜圆，盯着锅里的杂烩折箩说：“小兄弟，你这买卖做得够晚的啊？”

　　小伙子见钱眼开，脸上的笑容真诚了几分，连忙拿起一个缺了口的粗瓷碗递给二呆。

　　小伙一边麻利地用马勺在锅里搅动，一边解释道：“谢爷赏，这不指着后半夜那些靠岸的船么，船工水手们下船冷飕飕的，就想来口热乎的垫补垫补，再试试手气，挖着片肉能乐半天。咱这安次小地方，比不上北平城里的好饭庄子，荤腥少点，但汤水足，管够！爷您自己动手？还是小的帮您捞？”

　　“自己来，自己来！”二呆来了兴致，接过马勺，学着旁边刚凑过来的一个缩着脖子的苦力模样，瞪大眼睛，屏息凝神，如同赌石一般，在马勺伸进锅里的瞬间，手腕飞快地一抖一捞，精准地兜起一勺翻滚的汤水，运气不错，勺子里除了烂菜帮和豆腐，赫然有一片指头大小的猪肝！

　　“嘿，开门红。”二呆乐了，把勺子里的东西倒进碗里，也不嫌烫，抓起旁边箩筐里一个冷硬的棒子面贴饼子，就着热乎的瞪眼食就大口吃了起来，嘴里含糊地赞道：“嗯，香！是那个折箩味儿。”

　　小伙子也乐呵呵地看着，同时不忘提醒：“爷，您吃一片，小的给您记一个码！”他手里捏着几个磨得发亮的铜钱，准备计数。

　　我站在一旁，没急着吃，目光落在小伙子冻得通红却带着生意人精明的脸上。寒风里，这口热气腾腾的大锅，这点微末的营生，透着底层人挣扎求生的烟火气。

　　“小兄弟贵姓？在这摆摊多久了？”我状似随意地问道，递过去几个铜板说道：“也给我来碗汤，暖暖身子。”

　　小伙子麻利地舀了半碗滚烫的、飘着几点油星的清汤递给我，脸上笑容更盛：“谢爷，小的姓汪，您叫我小汪就行。打小就在这码头边上混，家里穷没地儿去，就指着这口锅糊口，年头也不短了，风里雨里都在这儿。”

　　我捧着温热的汤碗，暖意顺着指尖蔓延，我问道：“哦？那这码头上的事儿，你应该门儿清吧？”我啜了口汤，味道寡淡，只有咸味和一股说不清的杂烩味，不过确实驱寒。

　　一口汤下肚，我接着问：“听说前些日子，甲三泊位那边出了点邪乎事？”

　　听到甲三泊位四个字，小汪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眼神里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惧。

　　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飞快地瞥了一眼黑黢黢的码头方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颤抖：“爷，您问这个干嘛？那地方邪性，不干净。”

　　我知道这小汪常年摆摊，可是个正经的舌漏，他肯定知道些什么，赶紧掏出了一个冤大头，递过去说道：“小兄弟，咱就是专找邪乎事儿的，你别怕，和我说说你都看见什么了，这大洋算是茶水。”

　　小汪接过去，吹了一下在耳边听响，接着谄媚的说：“二位爷，您是要打听龙昌货船消失那天的事儿吧，正好那天咱在这摆摊，看了个满眼，太吓人了，连我这卖瞪眼食的锅里都出了邪乎事儿，后来吓的我三天没出摊。”

　　小汪从耳边放下那枚袁大头，又难以置信地在手里掂了掂，眼睛瞪圆了，脸上那点谄媚立刻被一种混合着激动和后怕的神情取代。

　　他飞快地把大洋揣进怀里最深处，警惕地左右看了看空荡荡的街角，这才凑近我们，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说：“二位爷真是高人，不瞒您说，那天晚上，我就在这儿，那事儿太邪性了。”他指着自己热气腾腾的锅灶，又指了指远处黑黢黢的甲三泊位方向，眼神里充满了恐惧的回忆。

　　小汪说道：“那天晚上就跟今儿天色差差不多，但时间要晚，大概后半夜了，天冷得邪乎，码头上拢共也没几条船靠岸，咱这摊子生意清淡。我正靠着这墙根打盹儿，迷迷糊糊的，就听见我这锅‘哗啦一声响，像是什么东西掉进去了！把我给惊醒，我赶紧爬起来看，您猜怎么着？”小汪的声音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恐，他下意识地护着自己的锅，撇嘴说：“我这锅里凭空冒出来一堆活蹦乱跳的小鱼小虾，都是运河里常见的白条儿、小河虾，还在那热水里扑腾呢！我当时就懵了，这哪儿来的？天上掉下来的？还是谁跟我开这么大玩笑？可四周围鬼影子都没一个！”

　　他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显然那诡异的一幕至今难忘。

　　我问道：“这事你跟龙昌号的伙计，还有巡捕房都说了吗？”

　　小汪说道：“嗨，您说笑了，谁能想得到我这下苦人啊，人家走访的都是码头上的官吏，要不是水手，所以别没跟我打听。”

　　我点头道：“接着说那天的所见，详细点，咱哥们还有银元相送。”

　　小汪作揖，接着念叨：“当时我正纳闷呢，拿着马勺想把那些鱼虾捞出来，就听见甲三泊位那边有动静，我这儿离得不算远，正好能瞅见个大概，我抬眼一看，哎哟我的娘诶。”小汪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手指哆嗦着指向泊位方向，挤眉弄眼的说：“那水面上不对劲，整个儿像结了一层冰，不是白的或者透明冰层，是那种油亮油亮的黑，平得跟镜子似的，一点水纹都没有，就跟一大块黑玻璃铺在了水面上一般”。

　　二呆听得眼珠子都瞪圆了，也顾不上吃碗里的东西了，急切地问：“黑冰么？大冬天的结冰正常，可黑的？还油亮？哥，这对路了。”

　　小汪用力点头，仿佛怕我们不信，赶紧说：““千真万确，就油亮亮的黑，那艘龙昌的大船就泊在那儿，船头还亮着灯呢！可那光照在黑冰上，一点反光都没有，都给吸进去了似的，看着更瘆人，紧接着…”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看了看四下，小声的说：“紧接着那黑冰动了，它不是裂开，是像水银一样，就那么把整条大船给裹住，从船底往上漫，那船就跟陷进泥潭里似的，一点声儿都没有，连个水花都没溅起来，眼睁睁地往下沉，沉得那叫一个快。”

　　他比划着，双手做出一个缓慢下压又快速吞噬的动作，脸上满是惊骇：“二位爷是不知道，那也就眨眼的功夫，那么大一条船连人带灯，全都没了动静，就剩下那水面上一层黑油似的东西，晃了晃，之后也他妈没了！水面上又恢复了原样，就跟啥都没发生过一样，静悄悄的，就剩下我锅里那些鱼虾还在扑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