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平瞳孔猛地收缩,前日校场上太子连射两箭脱靶的狼狈模样还历历在目——那时他还出言指导了主子两句。
他原以为太子今日不过是心血来潮,想吓唬吓唬这些不长眼的漕兵,哪曾想……
商辂更是惊得连呼吸都滞住了。
他前日已知太子熟悉《中庸》,但他何曾见过这等凌厉手段?
方才那一箭破空的尖啸犹在耳畔,此刻甲板上静得能听见漕船破浪的水声,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般僵在原地。
“看什么看?不该看的莫要看,小心眼珠子!”
江昊突然一声暴喝,几个漕工手忙脚乱地去扯帆索,旁边另一名掌舵漕工则赶紧正了正方向,险些与前头穿行而过的船只相撞。
董平那张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他凑近朱齐:“主、主子……”
他说话声音都变了调,“您这箭术……”,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显然是想说这与昨日的表现判若两人。
朱齐随手将铁胎弓抛给刘六儿,闻言挑眉一笑:“怎么?孤就不能一日千里?”
他掸了掸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尘,眼中中闪过一丝促狭,“孤的本事,岂是你这奴才看得透的?”
董平张了张嘴,最终只发出几声含糊的咕哝。
“先生,”朱齐忽然正色,转身时面对商辂,“往后遇着这等蛀虫……”
他身手指着岸上乱象,远处钉在木板上的黄绸还在随风飘摇,“何必多费唇舌?”
商辂连忙躬身应道:“殿下明鉴,当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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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师·奉天殿
钟同的尸首已经被移走,但争吵仍在继续。
江渊这位工部尚书竟顾不得朝仪,踉跄着扑到御阶前:
“陛下!昨日才派四万精锐赴张秋,今日徐州又告急!再不加派人手、钱粮……”
他枯瘦的手指在空中划出黄河走向,
“若冰坝溃决,两淮百万生灵尽成鱼鳖,黄河水涌入运河,漕运必然中断。明年春税颗粒难入京,九边将士就要饿着肚子扛瓦剌人的刀了!”
石亨霍然前行两步,锁子甲与麒麟补服摩擦出金铁之声:
“江部堂可知团营现况?团营现存十一万三千人,四万步卒要轮戍居庸关,两万火铳手半数在修缮浑河炮台——
臣上月亲自验营,能开三石弓者不足八千!”
石亨单膝跪地,双手朝景泰帝一拱:“若再抽两万精骑赴徐州,紫荆关守军将减至每垛口不足三人!”
他从怀中掏出一份塘报,“据报,零散瓦剌游骑昨日已出现在白羊口,陛下!土木之难至今未远啊!”
内阁首辅陈循突然冷笑出声,将户部黄册摔在江渊面前:“江尚书再要二十万两?”
他枯瘦手指划过册中墨字,“太仓现存银七十三万七千两,其中十五万两是要给宣、大两镇将士补发三个月粮饷的!
如今刚开春,只宣府铁骑每月耗粮十五万石,大同边军每年支出饷银五十万两!还有在京官员俸禄,哪里不需要用钱?”
转身向御座深躬时,幞头银边映着惨白脸色,“若再挪作河工,大同镇不出两月,必然哗变——届时瓦剌铁骑南下,我等怕是要用账簿退敌了!”
于谦突然跨步至殿中,云雁补子在穿堂风中猎猎作响:“各位大人所言非虚,京师安全重于一切!
宣府重兵不可动,大同精骑不能调,团营亦是如此,此乃国之筋骨!
然两淮若溃,便是断我朝粮道命脉!”
这位兵部尚书转身面圣时,眼神镇定无比:“臣认为:其一,急调周边都司卫所兵三万赶赴徐州,听候商大人差遣。
其二,命南京守备太监开江防秘密水师仓,借调漕粮二十万石暂抵军需。”
说到这里他突然顿住,“其三,征发山东、河南并南直隶北部漕工、漕兵、逃亡民夫等五万,以军法督造堤坝。
漕运都断了,还要他们何用?只是这赈灾银两嘛……”
景泰帝打断他的话,“于卿所言甚是!内阁抓紧拟旨,先调遣人力、粮草,赈灾银两随后拨付!”
说完,他目光转向都察院御史王文,眼中深意流露。
王文瞬间会意,这位老御史踉踉跄跄从队伍中走出,将三本账册摔在地上,躬身道:
“臣冒死进谏!山西承宣布政使朱鉴,私放盐引两万两千道,其女真妾室胞弟竟现身瓦剌使团!
大同镇军械库失踪三眼铳八百杆——经查竟在平阳府朱氏庄园地窖!”
老御史从怀中掏出油布包裹,层层揭开竟是发霉的军粮:“此乃太原左卫军仓粟米,竟有三成掺着河沙!
仅去年冬季,朔州卫便饿毙军户二十九人!”
他突然以额触地,再呈出一本册子,再次说道:“据吏部考功司记录——山西七府十九州县正印官,九成出自朱鉴门下!”
景泰帝霍然起身,目光如刀般扫过殿中群臣,震怒道:“这岂止是胆大包天,这是要断送我大明江山!”
“臣请陛下启动京察——”就在群臣噤声的时候,王文的声音再次传来,“先查都察院!再扫六部!后清天下府道!”
“尔等怎么看?”景泰帝冷冷的目光盯着朝中的各位大臣,“京师保卫战尚未过几年,朕的吏治竟崩坏至此地步?”
吏部尚书王直慌忙出列,跪地启奏道:“陛下明鉴!《大明会典》卷四十六明文规定,京察当于乙、亥年举行。
今岁癸酉,距下次京察尚有两年之期,若贸然更易祖制,恐致……”
“恐致什么?”
王文突然冷笑,从袖中掏出一卷泛黄的《永乐大典》残本,
“永乐十九年四月,太宗皇帝特旨京察,一日罢黜山东官吏五十三人!莫非王尚书心中有鬼,经不起一查?”
王直身躯不可察觉地一颤,脸色变得些许不自然了起来。
他强自镇定地整了整衣冠,“臣是一心为国事担忧!瓦剌游骑近日频频出现在宣府外围,若此时朝堂动荡……”
于谦突然插了句嘴,“大同镇上月逃亡军户又增三百,王尚书可知道个中原因?据说是布政使司贪墨边镇军饷……”
王直面色变了变,却仍梗着脖子道:“臣特此申请,待乙亥年京察时,从臣查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