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就按这个法子,从河堤边缘开始,分段清除这段厚冰!”
朱齐的声音在凛冽的寒风中格外清晰。
自从这段黑黝黝的长管喷吐着白雾,加入了凿冰的队伍,除冰效率肉眼可见地提升,朱齐紧绷的神经终于稍稍放松。
他拢了拢身上的衣裘,缓步走上河堤,想去查看蒸酒甑的运转状况。
“太子殿下殿下英明!”
所过之处,堤坝上跪倒一片。
就在几个时辰前的白天,还有不少人在窃窃私语:
这位太子殿下放着正经事不做,偏要鼓捣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怕不是在皇宫里待腻味了,来到这里拿他们消遣。
更有人暗自嘀咕,说这管子、酒甑、炉灶看着就知道工序繁琐无比,还不如利用这些壮丁挑土加固堤坝来得实在。
然而此刻,随着“咔嚓咔嚓“的冰层断裂声,河堤底部的坚冰正在快速消融。
打冰队员的欢呼声此起彼伏,岸上观望的人群也渐渐骚动起来。
那些原本将信将疑的目光,此刻都化作了由衷的敬佩。
朱齐注意到,不少工匠看向他的眼神已然不同——那里面除了敬畏,更添了几分真心的信服。
一个年迈的河工甚至激动地抹着眼泪,喃喃道:“老朽治河从业三十载,从未见过如此省力的除冰之法……”
寒风依旧刺骨,但朱齐却觉得心头涌起一股暖流。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次成功的除冰实验,更是他在这陌生时空赢得的老百姓的第一份认可。
”爹!我都说了这是格致之理!”
十五岁的方翰林压低声音,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您平日里总拦着不让我钻研这些,说什么'唯有圣贤书才是正道',可您看太子殿下这番设计——”
他指着蒸汽机喷吐的白雾,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
“我都能猜出其中原理!就是收集这蒸腾的白气,驱动机括,让热气去融化冰面!”
“住口!”
跪在旁边的方牧脸色骤变,粗糙的大手一把捂住儿子的嘴巴,
“殿下天潢贵胄的心思,岂是你这黄口小儿能妄加揣测的?”
他紧张地环顾四周,生怕这番“大逆不道“的言论被人听了去,
“自古至今,哪个朝代不是读书人最金贵?你好好念你的《四书》,将来考个秀才举人,爹就是累死在码头也心甘情愿!”
方牧本是张秋镇的普通农户,每逢冬春农闲时节,就被征调到运河码头做搬运苦力。
今年黄河凌汛来得凶猛,漕运船只都滞留在船闸附近,搬运的活计少了许多,他这才被临时调来这段大堤上劳作。
或许是山东自古就有的“学而优则仕”传统,又或许是这些年的苦力生涯让他见识了官老爷们的威风。
他给儿子取名“翰林“时,就寄托了最朴实的愿望——盼着儿子能摆脱这世代为农的命运。
可这小子偏偏不按常理出牌。四书五经背得磕磕绊绊,倒是对那些“奇技淫巧”格外着迷。
望着儿子盯着吐着蒸汽管子那双发亮的眼睛,令方牧既恼怒又无奈——这孩子要能把这份劲头用在科举上,何愁不能光宗耀祖?
朱齐抬手虚扶,对着跪在泥泞中的百姓朗声道:
“夜深露重,诸位不必多礼!咱们都是为治河出力,不分尊卑,都快起来!”
说完,他向前走了几步,来到了方才那对父子的跟前。
朱齐的目光落在方翰林身上,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意——方才这对父子的争执,借着河风一字不落地飘进了他的耳朵。
“殿下开恩!”
方牧浑身发抖,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泥地上,“犬子口无遮拦,都是草民管教无方……”
他的声音发颤,眼前浮现出去年那个血淋淋的场景:一个漕工只因失手洒落了一袋官粮,就被暴怒的粮官当场剁了右手。
在这饥荒连年的世道,他们这些草民连蝼蚁都不如。
朱齐却笑着摇摇头,说道:
“无妨,都起来说话!”
父子俩缓缓站起身来。
朱齐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局促不安的少年,温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方才听你说能看懂孤的设计?……不必跪!“
话音未落,眼见方翰林又要下跪行礼,朱齐一个箭步上前,伸手就要搀扶。
谁知这山东少年面色虽然稚嫩,身形却生得高大壮实,朱齐这一拉不但没能扶住,自己反倒被带得一个踉跄,险些栽倒。
“殿下当心!”
深夜还陪在他身边的侍卫头子刘六儿惊呼,赶忙上前一步,却见朱齐摆摆手示意无碍。
他整了整衣冠,看着手足无措的方翰林,忍俊不禁道:
“站着回话即可!在这河堤之上,不必讲究那些繁文缛节!”
河堤上熊熊燃烧的火把在凛冽的北风中摇曳,将太子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泥泞的堤岸上。
明明是皇室贵胄,此刻却让人觉得格外亲切温暖。
方翰林不禁想道:这可是未来的陛下啊!竟是如此和蔼吗?
当他战战兢兢地抬头时,正对上太子那双含着真诚笑意的眼睛。
“回……回禀殿下,”
方翰林结结巴巴地开口,浓重的山东口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紧张,
“俺……小的名字叫做方翰林,虽然俺看不透里头那些门道,但光瞅着这外头的架势,约莫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朱齐若有所思地咀嚼着这个名字:“方翰林……”
他的目光在青年与父亲之间游移,脑海中飞速检索着明代科技史上的相关记载。
然而任凭他如何回想,史书上似乎从未出现过“方翰林”这个人物。
方牧被太子审视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膝盖不自觉地发软。
若不是方才太子严令禁止跪拜,他早就再次伏地请罪了,此刻粗糙的手指在衣角不住地绞动,额头悄然挂上汗珠。
朱齐暗自思忖:莫非是这个时代的科举制度,加上这位父亲固执的传统观念,硬生生扼杀了一个潜在的物理学天才?
若是放在后世,这样对机械原理有着敏锐直觉的少年,说不定能在科学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想到这里,朱齐眼中闪过一丝惋惜,随即又燃起几分期待。
他清了清嗓子,斟酌了一个称呼:
“翰林啊!”
虽然眼前这青年实际年龄可能比现在的自己还要大上几岁,他还是强忍住了后世那种随意称兄道弟的称呼习惯。
朱齐指向正在运转的蒸汽装置,语气中带着鼓励:
“你且说说看,孤这番设计可有什么不足之处?在操作时应当注意哪些事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