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出兵勤王
曹操独坐书斋,案头堆积着兖州各郡县呈报的文书、卷册,墨迹淋漓的军情急报,还有几卷摊开的《孙子兵法》,字句早已刻入骨髓。
烛火昏黄,在窗纸上投下他凝然不动的侧影,仿佛一座披着甲胄的山岩。
“曹公,”亲随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小心翼翼,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黄门侍郎丁冲大人有书信急至。”
“丁冲?”曹操眉头一蹙,这个名字如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搅动起沉寂的记忆。昔日洛阳城中,丁冲虽为宦官之后,但谈吐清奇,目光深远,与自己也曾有过几番纵论天下大势的意气相投。
他伸手接过那卷用蜡封得严实的帛书,指尖触到微凉的丝帛,心头掠过一丝异样。烛光摇曳,他挑开封泥,展开细看:“足下平生常喟然有匡佐之志,今其时矣。”
短短一行字,力透帛背,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烫在心尖。曹操的呼吸骤然一窒,捏着帛书的手指骨节泛白。
多少次,在酒酣耳热之际,在月下独步之时,那“匡扶汉室,澄清宇内”的慨叹与抱负,不过是被乱世尘埃层层覆盖、几乎连自己都疑为虚妄的旧梦。
可此刻,这寥寥数字,却像一把锋利的凿子,狠狠凿穿了那层覆盖,露出了底下依旧滚烫、依旧鲜活的岩浆!
“今其时矣……”他喃喃重复,声音低沉而灼热,目光死死锁住那四个字。
洛阳!天子蒙尘!董承与韩暹龃龉日深!这难道不是上天予他的阶梯?他猛地站起身,案几被带得微微一晃。
昏黄的光线下,他眼中那点幽微的光芒骤然炽亮,仿佛沉睡的猛虎被唤醒了魂魄,一股久违的、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激荡之气在血脉中奔涌冲撞。
他负手踱到窗边,窗外夜色如墨,蝉声不知何时已歇,唯有远处军营刁斗之声隐约传来。
就是此刻!他猛地转身,对着门外沉声下令,每一个字都像铁锤砸在砧板上,铿锵作响:“传令!命曹洪即刻点兵,西进雒阳!扫荡沿途障碍,为我大军开道!”
旌旗在肃杀的冷风里沉重地卷动,曹字大纛之下,曹洪全身甲胄,勒马立于陈留城外的旷野之上。身后,数千精卒排成肃杀的阵列,戈矛如林,反射着白晃晃的日光,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空气中弥漫着尘土、皮革和金属的混合气息,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躁动与期待。他回头望了一眼巍峨的陈留城郭,猛地一挥手,战鼓隆隆擂响,沉闷的声浪如同滚雷碾过大地。
“出发!”
大军如一条沉重的铁流,向西滚动。中牟城在寒阳下显得异常颓败,城头守军望见那面猎猎作响的曹字大旗和滚滚烟尘,几乎未曾稍作抵抗,城门便吱呀开启,象征性地放了几支稀稀拉拉的箭矢,旋即归于沉寂。
曹洪勒马入城,马蹄踏过空旷的街巷,扬起漫天黄尘。阳武的抵抗稍强些,但也只是些地方豪强临时拼凑的散兵游勇,在曹洪麾下久经沙场的老兵面前,如同沸汤泼雪,不过半日便土崩瓦解。阳武县令自缚于城门口请降,面如土色。曹洪未作停留,只留下少量守卒,大军继续西进。
当熟悉的荥阳故道出现在眼前时,曹洪的心头掠过一丝凝重。六年了!六年前讨董的惨烈景象仿佛就在昨日。
脚下的每一寸土地似乎都浸透过袍泽的血。他记得当年成皋城下,曹操在徐荣追兵箭雨中狼狈伏鞍而走的背影;记得旋门关前,联军各部心怀鬼胎、踟蹰不前,最终被吕布一杆方天画戟杀得尸横遍野的惨状。
那时他尚年轻气盛,此刻重走旧路,盔甲下的肌肉却不由得绷紧。他下令加速行军,必须抢在敌人反应过来前,叩开旋门关这扇洛阳东面的铁门!
然而,当那雄踞于汜水之畔、虎视眈眈的旋门关(虎牢关)真正矗立在前方时,曹洪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六年的时光并未消磨掉它的险峻,反而因新的主人而更添凶戾。关墙高耸入云,依山而建,两侧是陡峭如刀劈斧削的崖壁,湍急的汜水在关下咆哮奔涌,形成一道天然的护城深堑。
关墙之上,“董”字大旗高悬,迎着山风猎猎招展,透着一股有恃无恐的骄横。关前狭窄的通道上,拒马鹿角层层叠叠,新挖的堑壕纵横交错,反射着刺目的阳光。
关墙上人头攒动,刀光闪闪,弓弩手引弦待发,冰冷的箭镞密密麻麻地指向关下。一股浓烈的桐油与硫磺气味混杂在风中隐隐传来。
“来者止步!”一个粗豪的声音自关墙之上炸响,如同惊雷滚过山谷,带着居高临下的威压。
“此乃天子行在重地!奉卫将军董承之命,无令擅闯者,杀无赦!”声浪在峭壁间反复撞击回荡,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曹洪策马立于阵前,抬头仰望那不可逾越的雄关,面色铁青。他强压怒火,命嗓门洪亮的亲兵上前喊话:
“吾乃兖州牧曹公麾下扬武中郎将曹洪!奉曹公之命,引勤王之师,护驾入京!速开关门!”
回答他的是一支呼啸而至的鸣镝!尖锐的破空声撕裂空气,带着浓重的警告意味,“夺”的一声狠狠钉在曹洪马前十步之遥的硬地上,箭尾的白羽兀自剧烈震颤,嗡嗡作响。
“哼!”关墙上传来一声清晰的嗤笑,“勤王?曹阿瞒的心思,天下谁人不知!此路不通!再敢上前一步,万箭穿心!”
紧接着,一阵弓弦绷紧的咯吱声如潮水般从关墙上漫延开来,肃杀之气瞬间冻结了关前的空气。
强攻?曹洪的目光扫过关前那片狭窄得仅容数骑并行的死亡地带,再看看关墙上密如飞蝗的弓弩手和垛口后隐约可见的滚木礌石,一股冰冷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当年诸侯联军精锐尽出尚且在此折戟沉沙,如今自己这数千孤军,硬闯无异于驱羊入虎口,徒然送死!
烈日当空,汗水沿着甲叶缝隙不断淌下,在战马鬃毛上汇成细流。曹洪紧握缰绳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僵持中一点点流逝,每一息都无比漫长。终于,他猛地一勒缰绳,战马吃痛,长嘶一声人立而起。
“撤!”这个字从曹洪紧咬的牙关中迸出,带着浓重的不甘与铁锈般的血腥味。命令层层传下,沉重的号角呜咽着响起,如同受伤野兽的低吼。
数千铁骑在关墙上嘲弄的目光注视下,缓缓掉转马头,卷起漫天黄尘,沿着来路悻悻退去。旋门关如同沉默的巨兽,依旧岿然不动,嘲笑着任何不自量力的挑战者。
曹洪最后回望了一眼那狰狞的关隘,眼中燃起熊熊的怒火,随即被冰冷的决绝取代——此路不通,必寻他途!
与此同时,颍川郡,荀府深处。郭嘉斜倚在竹榻上,一身素色葛袍,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亮得惊人。他修长的手指正捻着一封刚刚拆开的帛书,嘴角噙着一丝洞悉世事的了然笑意。
“奉孝,何事如此开怀?”对面案几后,正伏案处理文书的荀彧抬起头,温润的目光中带着询问。
郭嘉扬了扬手中的信,帛纸发出轻微的脆响:“文若兄,是公仁(董昭字)的信。雒阳那边,好戏连台啊。”他将信纸轻轻推到荀彧面前。
荀彧接过细看,神色渐渐凝重。信中详述了天子刘协一行如何历尽艰辛,在杨奉、韩暹、董承等“护驾功臣”的裹挟下抵达残破的雒阳。
然而暂时的安定不过是更大风暴的前奏。韩暹自恃护驾首功,骄横跋扈,与同样野心勃勃的车骑将军董承势同水火,彼此争权夺利,嫌隙日深。朝堂之上,暗流汹涌,刀光剑影几乎要刺破那层薄薄的君臣礼仪。而年轻的皇帝,如同惊弓之鸟,困于这狼群环伺的破败宫室之中。
“韩暹跋扈,董承阴鸷,杨奉首鼠两端……”荀彧放下书信,眉头紧锁,忧心忡忡,“如此局面,天子危如累卵,雒阳恐再生大乱。”
“乱得好!”郭嘉轻笑一声,坐直了身体,眼中锐光如电,“不乱,曹公何以入局?董昭信中透露,董承已深感韩暹威胁,独木难支,其向外求援之心,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矣!”
他屈起指节,在光滑的檀木案几上轻轻叩击,发出笃笃的轻响,仿佛在推算着某种既定的命数,“若我所料不差,董承求援的使者,怕已在路上。目标,非曹公莫属!”
他站起身,踱到窗边,望向西北雒阳的方向,声音带着一种掌控棋局的笃定:“曹子廉(曹洪字)将军兵阻旋门,董、苌扼守险要,强攻断不可取。然,天无绝人之路。”
他猛地转身,目光灼灼地看向荀彧,“雒阳之东,非止成皋一路!明公大军,当舍那条死路,由我颍川郡北上!”
“颍川北上?”荀彧微微一怔,旋即眼中闪过明悟,“经新郑、密县、京县……绕开旋门天险,直抵雒阳南面?”
“正是!”郭嘉抚掌,眼中神采飞扬,“此路虽亦有关隘,然守备必不如旋门森严。且韩、董内斗正酣,其南面之防,必有疏漏!此乃天赐良机”
“明公入主中枢,奉天子以讨不臣,当由此始!”他语气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穿透迷雾的力量。
荀彧沉吟片刻,缓缓点头,眼中忧虑稍减,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期许:“奉孝此计,洞若观火。天子蒙尘,社稷飘摇,确需明公这等雄才,方能重振纲纪。”
他起身,郑重一揖,“彧留守颖川,必保后方无虞。奉孝随军,望善加珍重,助曹公成就此不世之功!”
郭嘉含笑回礼,英俊的面容因内心的激越而泛起一丝红晕:“文若兄放心。此去雒阳,必不负所托!”他望向窗外,仿佛已看到那支改变天下气运的大军,正沿着他指引的路径,劈开乱世的荆棘。
“颍川北上……”曹操重复着这四个字,眼中锐利的光芒急剧闪动,如同乌云中酝酿的雷霆。他死死盯着郭嘉手指划过的那条蜿蜒路线,脑海中的迷雾仿佛被一道闪电劈开!旋门关的挫败感瞬间被一种更为宏大、更为炽热的图景所取代。
这条路径,避开了最硬的骨头,直插雒阳相对虚弱的侧翼,更妙的是,它完美地契合了郭嘉所分析的雒阳内斗之局!他猛地一拍舆图边缘,震得图轴嗡嗡作响,决断已下:“善!奉孝此计,拨云见日!传令三军,即刻拔营,改道南下颍川,挥师北上雒阳!”
军令如山倒。曹操亲率大军,以夏侯渊为先锋,曹洪为策应,大将张郃亦在其列——这位原属袁绍帐下的河北骁将,在经历兖州叛乱的风波后,终究被郭嘉洞悉人心的言辞与曹操展现的气度所折服,此刻策马于曹军阵中,神色沉毅,目光复杂地审视着这支即将改变天下格局的力量。
郭嘉作为随军参谋,他身边还特意带上了戏志才及其所率的精锐护卫。戏志才目光沉静如渊,默默守护在郭嘉车驾之侧。荀彧则留守鄄城,总理后方,确保粮秣辎重无虞。
先锋曹洪受命,立刻率领重新焕发斗志的精锐前部,如出柙猛虎般扑向西北方向。就在曹洪的捷报如同长了翅膀般飞回曹操中军之时,另一骑风尘仆仆的信使,以更快的速度,穿越了尚弥漫着硝烟与血腥气息的战场,径直冲到了曹操面前。
那使者滚鞍下马,扑倒在地,双手高高捧起一封以火漆密封、绢帛精制的书信,声音因激动和长途奔驰而嘶哑变形:“
兖州牧曹公!雒阳……雒阳急报!卫将军、车骑将军董承大人亲笔手书!请……请曹公速览!”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曹操心头猛地一跳,一股难以言喻的灼热预感直冲顶门。他劈手夺过书信,指尖竟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他迅速撕开封漆,展开帛书,目光如炬,贪婪地扫过上面的每一个字迹。
“……雒阳板荡,奸佞环伺(暗指韩暹),天子震恐,寝食难安。承独木难支,日夜忧心如焚。久闻明公忠义贯日,志在匡扶。今社稷危殆,神器飘摇,非明公雄才,孰能定之?万望明公星夜提兵入京,清君侧,安社稷,解天子于倒悬,拯万民于水火!”
字字如惊雷,在曹操脑海中炸响!郭嘉所料,分毫不差!董承这道渴盼已久的“入局”邀请,终于来了!而且来得如此“恳切”,如此“名正言顺”!
“哈哈哈!天助我也!”曹操猛地仰天大笑,声震四野,胸中积郁多日的阴霾被这突如其来的狂喜冲得烟消云散。
他将帛书狠狠一握,眼中爆射出前所未有的炽热光芒,那是一种猛虎终于锁定猎物的兴奋与志在必得的狂放!
他猛地拔剑出鞘,剑锋在烈日下划出一道刺目的寒弧,直指西北雒阳方向,吼声响彻云霄,带着裂石穿云的力量:
“三军听令!雒阳门开,天子相召!轻装简从!随我——星夜兼程,直取雒阳!挡我者死!”
“直取雒阳!”
整个大军瞬间化作一股钢铁洪流,在曹操一骑当先的引领下,如同挣脱了所有束缚的狂飙,沿着京县通往雒阳的官道,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着那座象征着至高权柄的残破都城,滚滚碾去!
烟尘冲天而起,遮蔽了半个天空,大地在这支赴汤蹈火的军队脚下隆隆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