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帅，不好了！”

　　齐克让部下一名青年将领惊声尖叫，战袍破碎，沾着泥尘与树皮的碎屑，撞倒一道围栏，跌跌撞撞、连爬带滚地出现在泰宁军主帅的面前。

　　当“祁连雪霁”齐克让乘着芦苇筏子，从孟渚泽湖面上陆进到阵地当中之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起来，你也是我军将官，如此失态，成何体统。”齐克让面色微变，但声调依然平静如古井道。

　　包括燕凌空在内，齐克让最信重的六名大将，称作“南斗六星”。

　　这位青年将领也是“南斗六星”一员。

　　“大帅……”青年将领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敌将孟楷孟绝海……有……有万夫不当之勇，已经彻底冲垮我军阵地，敌骑纷至沓来，弟兄们，眼见着要守不住了……”

　　齐克让还没说话，“南斗六星”中为首的燕凌空已再也忍无可忍：“守不住？你看天上是什么？”

　　青年将领仰面一看，齐克让登陆时，早有一排投石机整整齐齐列在岸边。

　　随着操控的夫役拉动机关，拳头大小的石块如雹雨自泰宁军阵地上方发射而出，砸落在冲锋的草军骑兵当中，击中目标大的战马，顷刻打出个血窟窿，霎时人嘶马鸣，人仰马翻。

　　“有宋威牵制，黄巢不敢把主力拉出来猛攻本帅的滩头阵地。但他骑兵数量有限，又经不起损耗。今日敌方的战果，到此为止了。”

　　齐克让气定神闲道：“来人，收了冯大郎、冯二郎及其余阵亡将士尸首。”

　　孟楷、朱温、段红烟等人的骑兵决死冲击，确实先声夺人，给泰宁军造成了相当的杀伤，起到挫其锋芒之效。

　　但随着齐克让出动投石器部队反击，草军骑兵也不断遭受伤亡，孟楷副将班翻浪的战马也被击毙，本人头破血流坠马，由同袍下马救回。

　　形势渐渐不利，即使是悍勇如孟楷孟绝海，也知道今日这仗打不下去了，只能见好就收。

　　孟楷喝令队伍，拍马而退，脱出敌人反击的距离，他才有心思与朱温互相唱喏见礼。

　　孟楷大笑：“这位想必是朱温师弟了。我听说师傅新收了一个弟子，今日一见，果然是好模样好气概！”

　　段红烟也在马上向朱温肃拜作礼：“红烟见过朱少侠。”

　　方才冯大郎冯戈辱她的言语最是龌龊，朱温发愤出战，以弱胜强，竟然斩杀了冯大郎，让段红烟对朱温初步印象甚佳。

　　说话间，段红烟向朱温吐了吐舌头，露出慧黠一笑，明丽之处宛如百花齐绽。

　　“这位想必就是段红烟段师妹了。”朱温灿烂一笑。

　　“且慢。”段红烟嘻嘻一笑：“都还没问过年齿长幼，你上来就叫师妹，莫非要占人家便宜不成？”虽是这么说，但言语清柔，如同杨枝拂面，天真爽朗之间，却自有种令人心动的魅力。

　　朱温无奈道：“我是该说师妹巾帼不让须眉，还是说爱挑刺的女人很无趣？”

　　段红烟闻言，丝毫不恼，哈哈大笑起来：“你这人的嘴倒是真的有趣！决定了，不管年纪长幼，是我先入门，就唤你作师弟了，这是你对本千金不敬的惩罚！朱温师弟，你看这样可好？”

　　不等朱温回答段红烟，泰宁军阵前又无声无息地出现了一道修长身影，撑着一把素色水竹篾油纸伞静立。他周身都散发着一股淡泊不引人注目的气质，却令天地万物，都成了他淡泊的背景。

　　由于所修功法的缘故，此人顺滑的墨发泛上淡淡的幽蓝光泽，那深沉的蓝黑色犹如汪洋大海，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魔力。

　　一位英俊青年顶盔掼穿甲，侍立于来人身后，正是南斗六星中的燕凌空。旁边还有一位周身黑衣，蒙着脸面，只露出两个眼孔的人物，捧着一个古朴的木盘，盘中是一把严霜也似寒光冽冽的宝剑。

　　来人正是人称“祁连雪霁”的雪帅齐克让。这威震唐土的一代名帅，出现在两军阵前，顷刻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黄巢黄巨天收了几个好徒弟。”

　　齐克让撑伞静立，周身雪影纷飞，缭绕如画，他本人却纹丝不动，静如苍山，语气也似秋水一般平静，却无时无刻不透出气韵天成的翩翩风仪。

　　当这样说时，他的眼神与朱温打量的眼神陡然交汇，而后才落到孟楷和段红烟的身上。

　　“孟楷孟绝海，天生神勇，豪气干云，绝非池中之物。倘若能在未来的战血狂沙中活下来，假以时日，武艺恐怕要在本帅之上。”

　　齐克让好整以暇地评价道：“至于这位段小娘子，年纪虽幼，弓术却不逊古之神箭，可谓风采过人，不同寻俗。”

　　孟楷和段红烟互相对视，都有一两分受宠若惊。

　　雪帅自然是敌人，但能得到威震天下，风仪绝世的雪帅齐克让的肯定认可，并不容易。

　　齐克让的目光在朱温脸上停留最久，与朱温互相观察，却始终没有给出明确的点评，最后只是淡淡道：“你这少年倒也不错。”

　　朱温并不接茬，露出一副不给面子的神态。

　　这一战没有获取更大战果，让他很不满意。

　　且，朱温的行事风格向来是有恩必偿，有仇必报。

　　孟子云:说大人则藐之。在朱温眼里，身为敌人的齐克让又怎配评价他？

　　那些歌功颂德的文人墨客，说大唐四帅，刀锋染尽了异族血骨，长枪守护了大唐荣耀。

　　但这与啼饥号寒的黎民，不堪赋敛的农夫，死亡道路的饿殍，白发失雏的妇人，又有什么干系？

　　朱温之前的锐气好像顷刻散掉，换成了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懒散，这种不屑的目光让让燕凌空看得心生怒意，差点冲上前去，准备一剑将这小畜生劈下马来，让他到齐帅面前跪地谢罪。

　　这番交锋，朱温似并没有什么出色发挥。

　　齐克让的阅历，却让他意识到，这个少年并不寻常。

　　朱温漫不经心的眼神中，暗藏着年轻人炽烈的野心，蕴着非同寻常的力量，好似潜龙在渊。

　　“今日交锋，你我双方均是热身。而下面，便是生死存亡之战了。”齐克让淡淡一笑：“草军诸位，后会有期。”

　　既然突破受阻，齐克让亲至阵前，义军骑兵当然也不可能久留。孟楷当下抱拳长声道：“后会有期！孟某人还想亲自领教雪帅号称‘霜寒三千界’的惊霜神剑！”

　　言毕，与朱温、段红烟一同，拍转马身而去。

　　义军骑兵都消失在视野中时，泰宁军也全数登岸扎营，与西边的宋威所部形成掎角之势。

　　大帅油幢中，只有齐克让与燕凌空坐在一张楸木棋台的两侧。

　　“大帅，故意送掉冯家兄弟俩，令敌人先胜一阵，是否于我军士气太不利了？”燕凌空有些急切地询问道。

　　“冯家兄弟仗势横行，奸淫民女，劣迹斑斑。但他二人不乏战功，借敌将孟楷之力除去二人，也可给民家一个交代。”

　　“我既然面授机宜，二人当然认为有必胜把握，起轻敌之心。他俩却绝不会是黄巢首徒孟绝海的对手。”

　　“草贼初胜一阵，会觉得雪帅不过如此，难免生出骄气，骄兵易败。”

　　齐克让突如兔起鹘落，在棋枰上下了一子，在燕凌空惊愕神色中，屠掉了对方一条大龙。

　　“我的回合，落子。海潮要啸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