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地藏
夜风撩人,皎洁月光透过云层,稀稀拉拉落在巷道,衬得悬挂在门庭的灯笼格外红亮。李飘捂着左眼,停在珍宝斋门前许久未动,饶是那两个充当守卫的修士养气功夫再足,也不能不问询了。
其中一守卫厉声道:“你是何人?半夜停驻凶案现场,莫不是想越过打醮山探查一二?劝你速速离去,否则后果不是你能承担得起的!”
李飘抱拳道:“偶然到访此地,在下这便离去。”只见其指尖还兀自流着鲜血。
另一守卫亦注意到了李飘指尖鲜血,问道:“可是遇到歹人?”
李飘轻轻摇头,转身离去。
青石砖虽然坚硬,但李飘踩在砖石上,总觉得软绵,没成想使用魂镜的副作用竟如此之大,在其调整数十息之后,才缓过神来,而后周遭嘈杂之声便猛地窜入耳朵。
李飘环顾四周,竟不知不觉走到了鲲船北侧最大的市集口,此时虽已过了午夜,但仍旧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毕竟白天有白天的买卖,晚上有晚上的方便。
门庭高耸的店铺几乎全都闭门歇业,来此处摆摊的,大多是一些山野散修,亦或是黑道人士。来者是客,只要不做些过分的事,鲲船对此算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这其中也有些抽水捡漏的活计。
夜深风凉,李飘缓步在市集中穿行,目光所及的大多法宝兵器,实在很难称之为存在灵性,不免加快了脚步,忽而一灰布当做摊桌的简陋铺子中,一道明灭不定的荧光吸引了李飘的注意。
李飘上前,那摊主看身形是个约莫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灰布蒙着半张脸,见客人走近,反倒有些不自在。
李飘略过此人的异常,蹲下查看那闪着荧光的物品,是一片龟甲,其上镌刻着数道铭文,李飘拿起端详一二,抬头刚要张嘴,便看到那摊贩目光灼灼的神色。
顿了一下,李飘问道:“看着很是古朴,可有什么来头?”
那摊主见总算来了生意,赶忙道:“此残片,是我于一处遗址寻得,那可真所谓九死一生,才让我偶然得了这宝贝,期间辛劳不足为外人道也。”
李飘见都快挤出几滴眼泪来的摊贩,直截了当道:“多少钱?”
那摊主伸出一根手指,李飘拿出一枚雪花钱递给他,那摊主将李飘的手推回,摇了摇头,李飘起身便走。
那摊主见此人也不讲价,扭头便走,喊了句:“那道友给个实诚价。”
李飘回头,走回摊子,拿出五枚小雪钱,道:“此物毫无灵光,注入灵力也无丝毫反应,我只是对其上篆刻的铭文有些兴趣,这一枚谷雨钱的价格,你也开得出?”
那摊主讪笑一声,此残片是他早前杀人越货得来的,研究了许久,毫无所得,此物也并不坚硬,他曾磨下粉来,喂给凡人,未见异常,实在无用才拿来售卖。只见其将手递于李飘手下,李飘便将那五枚小雪钱撒在其手心,而后拿起残片,收入了方寸。
李飘才走没多久,一身着朴素僧衣的小和尚急忙跑到摊前,掏出一枚谷雨钱,道:“那残片呢?”
蒙面摊主看见那枚谷雨钱愣了半天,此前这小和尚只是问了下价格就走了,谁知道他诚心买?而后痛心疾首地摇了摇头,向左面一指,道:“被一个穿着红袍的俊美修士买走了,唉……你怎么不早些来啊,你这……”
只见那长相清秀喜人的小和尚,喃喃念了两句红袍,便蓦然想到了先前围观在鲲云池那边,与魔道修士对峙之人,便想也不想,冲了过去。
那摊主看着飞走的谷雨钱,将那五枚雪花钱摊在手心,数了又数,黯然神伤。
李飘闲庭信步,目光在小摊子上不断扫视,又问了几样法宝,但那些法宝看上去便有灵光,摊主出价很高,且咬得很死。
之后了无所获,在市集出口,李飘发现一断木,其上雕刻龙纹,还有焦灼的痕迹,似乎是某处皇宫的残梁断柱,那摊贩看李飘很是好奇,笑道:“此乃朱荧王朝前朝皇宫所留一截青云木,有养神之用。”
李飘假装皱眉,道:“未免有些不太吉利。”
那摊主干笑两声,心中却是道,不然我卖它干什么?朝李飘开口道:“要不十枚雪花钱与道友交个朋友?”
李飘对半讲价道:“五枚如何?”
只见那摊主想也不想,道:“成交。”
李飘将那枚雪花钱,递于摊主,刚拿起那截青云木,身后便撵来一小和尚,只见那小和尚瞥了眼李飘手中的青云木,急切问道:“施主,你刚才所获那枚残片,卖于我可好?”
李飘见这个小和尚眼眸尽是灵气,很有灵光的模样,长得甚是喜人,笑问道:“这是为何?”
那小和尚很是踌躇了一番,摇了摇头:“不可说,总之施主留之无益,能否原价卖于贫僧?”
“一枚谷雨钱?”李飘如是问道。
那小和尚点了点头,摊开手掌,一枚散发着莹莹光泽的谷雨钱赫然在手中,李飘看着那小和尚打着补丁的僧衣笑道:“你还挺有钱的。”便将那残片拿出,以心神询问:“此残片是何作用,你不必如实相告,只需一个线头即可。”
小和尚到底天真,见李飘似有卖意,示意李飘附耳,李飘弯腰,那小和尚在其耳边轻声道:“天魔,懂吗?天魔。”
“你难不成是个道士?”
那小和尚双手合十,默默摇头。
李飘将那残片递向小和尚,小和尚笑着伸出手,但李飘却踟蹰了,迟迟不将残片放到小和尚手中,小和尚抬头看向李飘,李飘与其对视一眼,将那残片收回手中,扭头就走。
小和尚呆愣原地,那摊主似乎认得那残片笑道:“怎么,难不成是李刘玉走了眼了?”
那小和尚看了眼摊主,撂下一句,你也一样,便赶忙追了上去。
走出市集,街道人影稀疏,李飘在前面走着,小和尚在身后跟着,李飘越走越慢,小和尚便跟到了李飘身边。
二人并肩而行,李飘问道:“敢问如何称呼?”
小和尚挠了挠光头,觉得自己有些狗屁膏药了,不好意思道:“小僧法号地藏。”
李飘笑道:“地藏法师,你一个和尚,怎么想着除魔卫道了。”
地藏连忙摆手:“不敢称呼法师,小僧不过四境修为,不过除魔卫道还分和尚道士的吗?”
李飘摇了摇头,地藏接着问道:“还没请教施主尊姓。”
“叫我李飘就行。”
地藏沉默半响,显然是没听说过,问道:“李施主……”
李飘打断道:“叫我李飘就行。”
地藏心中有些抑郁,呼出一口气,“李飘,能否将那天魔残片让与小僧。”
“可以。”地藏脸上的笑容只持续了一瞬,而后李飘便道:“若你能完完整整告诉我此物的来历,我大可送你。”
地藏心中不免哀叹一声,师父说的果然没错,免费的,才是最贵的。
地藏双手合十,道:“这要承担因果的。”
李飘缓缓开口道:“我担得起。”说罢一指白雷,攒射向身后,两道身影快速退去。
那身影,正是市集两位走眼摊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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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龙城,仙家渡口,陈平安身边跟着面如死灰的洞玄。
洞玄身后立着郑大风,宛若铜墙铁壁,死死守住了他一切逃脱的路线。
洞玄看向一脸平静的陈平安,复又看向郑大风,哀求道:“郑老板,我可还有师命在身,实在不能护送陈公子啊。”
郑大风冷笑一声,道:“为一老梨寻海棠,这么恶心的事你也干得出来?你问问陈平安,他同不同意?再问问魏晋,你就不怕他劈死你?就算你找到贺小凉又要如何?你还能把他绑去神诰宗?嗯?”
洞玄沉默片刻,“师命难违,更何况我体内还被下了禁制,一个不小心就是身死道消。”
陈平安闻言看向洞玄,目光有些怜悯,此前洞玄的身世经历,在郑大风的胁迫下,他已了解了七七八八,便开口道:“你放心,这一路上我都会帮你寻找破解之法,若实在不成,你再去找贺小凉也可,我与她也有些……算是见过几面,到时我给她写封信,让你不必过于难做。”
洞玄看向陈平安的眸子,旋即低下脑袋,道:“既然陈公子这么说了,我就陪陈公子走一遭。”
郑大风见二人谈妥,搂住洞玄的肩膀,将一袋神仙钱塞入其手中,道:“其中三枚谷雨钱,其余雪花钱,就这价格,别说你一小小的洞府修士,就是弱一些的金丹都能找来。”
洞玄很想回一句:“那你去找金丹修士啊,找我做什么?”但刚与郑大风眼神交汇,郑大风便是读懂了他心中所想,眼神微寒,洞玄识趣地走到陈平安身边。
郑大风在渡口目送二人上了桂花岛渡船,阴神出现在郑大风身后,问道:“将那人放在陈平安身边,未免有些太过冒险?”
郑大风靠在栏杆上,从腰间抽出旱烟,吸了一口,吐出口烟雾后,道:“那怎么办?我还能将他绑在药铺里?在陈平安身边,起码不会脱离老头子的视线。”
阴神摇摇头。那洞玄神魂尤为强盛,初见他,甚至以为此人是被元婴夺舍,且与李飘有牵连,想必秘密不少,他是不愿将此人放在陈平安身侧的。但陈平安自己愿意,他也没什么办法。
桂花岛渡船,洞玄托陈平安的福,住在一处灵气充沛的桂花小院。
陈平安走出厅堂,便看到靠在桂花树下的洞玄,正望着稀稀拉拉飞落的花瓣发呆。
陈平安坐到他身边,笑问道:“想什么呢?”
洞玄依旧望着飞扬的花瓣,道:“我什么时候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
陈平安循着他的视线望去,依旧笑问道:“你觉得这些凋零的花瓣很自由?”
洞玄摇了摇头,道:“这些花瓣哪怕死后都受到风的制约,落得也不安稳,落在哪里都是定好的。”
“你的意思是为所欲为?”
洞玄摇摇头看向陈平安,笑道:“我哪有那么大的野心,是想不做什么,就可以不做什么。”
陈平安闻言长长舒了一口气,沉默半晌:“你若想走,就可走,郑大风那边我自会去说。”
洞玄笑着摇了摇头,道:“这都上了贼船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来都来了,我也想去倒悬山看看,想看看剑气长城,想看看陈公子不远万里送剑的人,是何等的清灵俊秀。”
“最后那一看,有些多余。”
“是个姑娘?”
陈平安默然不语。
“陈公子还真是个情真意切的人,我不看就是了。”洞玄顿了顿,“和贺师姐比如何?”
陈平安本不想回这话,但看洞玄的眼神中,透着不会有姑娘的美貌,比得过贺小凉的意味,忍不住开口道:“她眉如远山。”
洞玄闻言,望向了桂花岛最高的山峰,云雾缭绕,他沉默半刻,叹了口气,道:“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