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赏的名录被朱笔飞快地勾画、誊写。然而,当议到京师海运大学堂海军科时,争论陡然激烈起来。
“一群未毕业的学员…虽有功,然终究是学生,按例,赏些金银抚恤其家,追赠虚衔,已是天恩浩荡了。”一位持重的吏部侍郎谨慎地开口。
“荒谬!”兵部一位尚书猛地拍案而起,须发皆张,“若非这些少年郎,以命相搏,重创那‘复仇女神号’,焉有后来敌酋丧胆、舰队溃逃之局?邓世昌临死高呼‘撞沉吉野’,其声震东海!此等忠烈之气,岂是区区金银虚衔可酬?当破格!大破格!”
“如何破格?难道也封提督、总兵?朝廷体统何在?”吏部侍郎反驳。
“体统?”一个冰冷而略带沙哑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众人一惊,回头望去,只见多隆阿一身征尘未洗的戎装,风尘仆仆地站在门口,显然是接到谕旨后星夜兼程赶来。他脸色疲惫,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如同淬了火的寒星。他手中,紧紧攥着一块深蓝色的、被海水浸泡得变形、沾满暗褐色油污和血渍的布片——正是那枚撕裂的京师海运大学堂海军科徽记。
多隆阿一步步走进值房,沉重的军靴敲击在金砖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回响。他无视了众人惊愕的目光,径直走到那张写满封赏名录的巨大紫檀木案前,将手中那块染血的徽章残片,轻轻放在了苏和泰名字的下方。徽章上撕裂的帆船图案,在明亮的烛光下,刺眼得如同一个无声的控诉。
“体统?”多隆阿抬起头,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位重臣,声音不高,却带着千军万马冲锋般的沉重力量,“杭州湾的海水,是咸的,是红的!那是血!是我大清最优秀的种子、最滚烫的热血染红的!他们驾驶着帝国未来的希望,撞向了红毛鬼最坚硬的獠牙!他们用命,换来了我们这些老家伙站在这里,谈论‘体统’的机会!”
他指着案上那块徽章,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苏和泰的反击,是踩在这些孩子的血上才站稳的!没有他们撞停‘复仇女神’,没有那一声‘撞沉吉野’,红毛鬼的炮火能把整个滩头阵地连同苏和泰的生力军一起撕碎!海权是什么?”他猛地提高了声音,如同在战场上发令,“多隆阿以前不懂!以为就是船坚炮利!杭州湾的血浪让我看清了!海权,在敢死之心!在少年人胸膛里那股比钢铁还硬、比火药还烈的血性!”
值房内死寂一片。只有多隆阿沉重而压抑的喘息声。那位吏部侍郎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颓然低下了头。
“追授…”首席军机大臣奕訢深吸一口气,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敬意,“所有参战之京师海运大学堂海军科学员,无论生者死者,一律视为我大清海军正式军官序列!阵亡者,如邓世昌…追赠‘骁骑尉’世职,入祀京师昭忠祠,享春秋国祭!厚恤其家!生还者,如陈景堂、林泰曾等,授‘云骑尉’,入海军衙门,尽速委以实职!其名,当刻于新舰舰艏,以彰忠烈,以励来者!”
当皇帝的封赏谕旨和那份长长的、浸透着血火气息的功臣名录,以明发邸报的形式,如同插上了翅膀,飞向帝国的每一个角落时,杭州湾的硝烟并未完全散尽。
残阳如血,将刚刚收复的滩头阵地染成一片触目惊心的暗红。空气中依旧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硝烟、焦糊味和淡淡的血腥。清军士兵们默默地清理着战场,收敛着敌我双方阵亡者的遗体。简易的担架在泥泞中穿梭,伤员的呻吟声低低地回荡。
苏和泰刚刚被宣旨的钦差大臣当众授予了崭新的浙江提督官服和那件象征着无上荣耀的黄马褂。簇新的锦鸡补子和明黄色的马褂在夕阳下熠熠生辉,与他脸上尚未愈合的几道血痕和征尘未洗的疲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周围是士兵们敬畏和羡慕的目光,山呼海啸般的“恭喜苏大人!”的欢呼声。
然而,苏和泰脸上却没有多少喜色。他郑重地双手接过象征荣耀的服饰,目光却越过欢呼的人群,投向了不远处那片被白布覆盖、等待入土的阵亡将士遗体。他的副将,将一份墨迹未干的阵亡名录轻轻递到他手中。苏和泰的手指抚过那一个个冰冷的名字,当指尖触碰到“京师海运大学堂海军科”下面那一长串名单,尤其是“邓世昌”三个字时,他的手难以抑制地颤抖了一下。那件崭新的黄马褂,仿佛瞬间有了千钧之重。
他没有立刻换上这身荣耀,而是将黄马褂仔细叠好,连同那份沉甸甸的名录,郑重地交给亲兵收好。他转过身,对着欢呼的士兵们,只沉声说了一句:“荣耀,属于所有为这片滩头流过血的兄弟!尤其是…那些再也回不了家的少年!”
夜幕降临。杭州城内外,却因前所未有的大捷而彻底沸腾!平日宵禁森严的城门洞开,城内万人空巷!无数百姓提着灯笼,举着火把,涌上街头。鞭炮声此起彼伏,炸响在夜空中,将黑暗撕开一道道短暂的光明裂口。空气中弥漫着硫磺的刺鼻气味和一种狂喜的喧嚣。戏班子在临时搭起的台子上,声嘶力竭地吼唱着新编的《雷公轰夷舰》、《小将撞敌酋》的戏文。酒楼茶馆里,说书人唾沫横飞地演绎着滩头血战的细节,讲到邓世昌高呼“撞沉吉野”以身殉国时,满堂听众无不捶胸顿足,涕泪横流,继而爆发出震天的喝彩与怒吼!
“杀得好!”
“壮哉!邓世昌!”
“天佑大清!雷公显灵了!”
整个城市沉浸在一片劫后余生般的巨大欢腾和民族情绪空前高涨的狂热之中。胜利的喜悦如同醉人的醇酒,暂时麻痹了伤痛,点燃了压抑已久的豪情。
在这片狂欢的海洋边缘,运河入海口附近一处僻静的临时营地里,却保持着一种异样的沉默。这里是京师海运大学堂海军科幸存学员的临时驻地。几盏昏黄的马灯下,陈景堂和林泰曾相对而坐,两人都穿着崭新的、象征着“云骑尉”武职的官服,却显得格格不入,如同套上了一层不属于自己的外壳。陈景堂的左臂用绷带吊着,脸上还带着爆炸留下的焦黑痕迹,眼神沉郁得像结冰的深潭。林泰曾的眼镜换了一副新的,镜片后的眼睛布满血丝,失神地盯着面前跳跃的篝火,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从“潜蛟一号”残骸上找到的、扭曲变形的铜质仪表碎片。
营帐外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和欢呼声隐约传来,更衬得帐内死寂如墓。他们没有交谈。所有的言语,都在那冰冷刺骨、充斥死亡咆哮的海水里,在轮机疯狂的嘶吼和那一声“撞沉吉野”的绝响中,燃烧殆尽了。只有失去战友的剧痛和劫后余生的茫然,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地淹没了他们。那身崭新的官服带来的不是荣耀,而是难以承受的生命之重。
多隆阿拒绝了盛大的入城仪式,选择在夜幕深沉时,只带着几名亲随,悄然踏上了前沿阵地。他没有骑马,沉重的脚步踩在松软的、浸透了血水的滩头泥土上。远处杭州城的灯火和喧嚣如同隔着一个世界。他巡视着正在连夜加固的工事,检查着弹药储备,偶尔停下来,拍拍某个倚在沙袋上打盹的伤兵的肩膀。
最后,他走到了运河入海口附近一处地势较高的瞭望点。这里视野开阔,可以俯瞰整个海湾和那条通向大海的、在夜色中泛着微光的运河。海风带着浓重的咸腥和硝烟残余的气息扑面而来,吹动他花白的鬓发和没有佩戴任何顶戴花翎的素色袍服。他拒绝了亲兵递上来的望远镜,只是用那双阅尽沧桑的鹰目,静静地凝视着黑暗的海面,凝视着那条吞噬了他最精锐水师种子、也埋葬了英夷不败神话的运河口。
那里,除了海浪的低语,一片死寂。仿佛昨日的血火搏杀,只是一场噩梦。
然而,多隆阿的目光却锐利如刀,似乎穿透了这平静的夜幕。他粗糙的手指下意识地捻动着,仿佛还能感受到那枚染血徽章残片的冰冷和沉重。海风送来杭州城内隐隐的锣鼓喧天,那是在庆祝胜利,也是在祭奠亡灵。
“海权…在敢死之心…”他低声重复着,声音消散在海风里。这位身经百战的老将,挺立在这片刚刚被血与火洗礼过的土地上,像一尊沉默的礁石。在他身后,帝国的腹地因一场惨胜而陷入狂欢;在他面前,那片刚刚被击退、却绝不会甘心的汹涌暗流,正在大洋的另一端积蓄着更猛烈的风暴。平静,只是风暴眼中心的短暂喘息。他知道,更残酷的搏杀,已在酝酿之中。而他,和他身后这片伤痕累累的土地,必须在这喘息之间,准备好迎接下一次的惊涛骇浪。
他最后望了一眼运河口那看似平静的黑暗水域,眼神冰冷而坚毅,转身,大步走向仍在夜色中忙碌的阵地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