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白九所带的两位心腹在其催促下悄然离开蒙毅下榻驿院后,早已落座原位的蒙毅这才开口,“白伍长,你为何这般执拗,不肯离去?”
其实刚才的情况,白九完全有机会与弟兄两人一同进退,可却偏偏选了最不太可能的妥协做法。
“心怨未了,心结已生,纵使离去又如何?”白九长叹一声,已经是心身疲惫,通过这短暂的发泄,他隐隐约约感到了公子的一丝无奈。
“此事未消,上卿放得了小人这次,又岂能放得了小人下次?况且小人不过是小小伍长而已,这天下间,又有多少伍长与小人似?上卿放得了小人,又岂能放得了所有人?”
“放肆!”
司马逪对此颇感厌恶,哪怕他们的理由再怎么冠冕堂皇,再怎么言辞凿凿,这也不是他们反叛从贼的理由。当然,这也可能是因为司马逪自己就是底层跃升中层的成功案例,他完全体会不到白九的辛酸与无奈,只觉得其肆意妄为,只为己利而不顾国家。
“为私利而乱国,你不以此为耻反以为荣,竟然还有下次!逪请上卿施重刑惩处!”
“哼!”
白九冷哼一声,“此屋内唯有县长你最没资格置喙俺!以不更爵任一县之长,前所未有之事。你以为这天下人的人都同你一般幸运?论爵位,俺只比你低一等,只待匈奴再犯,俺必能克敌升爵。届时俺能同你一般享县长之尊吗!”
“你!”
司马逪感到冒犯,怒指白九,“放肆!尔等不思进取还怨天尤人,简直不可理喻!
我老秦人自东迁西戎地以来,朝不保夕,时刻枕戈待旦。与天争,与地斗,与戎抗,方得安息之地。先祖困苦如此,都不曾抱怨一二,如今六国并,四海一,天下尽归大秦,你倒是抱怨起来了!”
说到这里,司马逪回想起了他躲在窗外听到的怨言,语气不免松了三分,“你这孬货,岂知公子鬻爵之深意。若是公子之仁只对富人而仁,公子又何需耗神而创梯田之法?”
“笑话!”
白九不以为然,“授田之利止步大夫爵,就连成郕都尉也是前岁而得田宅。等公子梯田遍布天下,只怕我等已是耄耋之年。或许我等还活不过天命之年便已客死他乡,就不给朝堂诸君添麻烦了。”
“哈哈哈~”
说罢白九仰头大笑,不知带有几分悲凉几分悲愤。
“你!不可理喻!”
再度被白九气急的司马逪不觉捏紧了双拳。
“退下。”
蒙毅看出了县长的不冷静,突然发声。
“上卿?”
司马逪很是诧异,他没想到上卿竟会喝止自己。
“此贼甚是凶恶……”
“退下!”
蒙毅不容置喙的声音再度响起,眼下两位的情绪都颇为激动,再说下去只能是无谓的争吵。司马逪虽然有些不解,但仍在蒙毅的目光中磨蹭了半天才退出内屋。
白伍长,请上座。”蒙毅抬手,示意白九来身边坐,“我心中有不少疑虑,望白伍长能如实答复。县长所言不无道理,公子创梯田之策,所为便是为尔等辟田。辟田虽需些时日,但期年之后尔等不照样能获田宅。尔等为何还要从贼从乱?”
蒙毅认为这是眼下最需要弄明白的问题,他可是清楚戍守上郡和九原郡的五十万大军可大多都是没有授田的有功之卒,若是因为田宅问题而乱早就乱了,哪会拖到现在才一个都尉所部从贼作乱。上卿这般真挚的举动令白九动容,毕竟方才他还是挟持上卿的贼人,现在就摇身一变成了其座上宾。
“军中苦戍边久矣,卒情所向,陡然而反,奋而从乱。”白九回想起那晚,那可真是群情激昂,每个人脸上都狰狞着,宣泄着多年以来的积怨。而造就这一场面的便是所自称使者的振臂一呼。
不过经过这么多日的消磨,原本的激情已经消散,只剩下麻木的不甘在驱使着白九等众多士伍。他们虽愚笨,但可不是傻子,他们已经知道自己仅是使者手中的一枚棋子,但事已至此,他们也不得不按照既定的轨迹继续运行下去,直到崩溃。
“小人每每想起,确会生出些许懊悔,可又如何?小民、小民,我等着实小矣。”
这里白九没有明言的是秦朝的田赋被称为“泰半之赋”,需收取田地产量的三分之二作为田赋。而这这新辟之田乃生田,所产米粟远低于熟田,除去上赋,难剩多少,哪够一家老小所需。他们这等小民可不就等着某位大人物能为其牟利吗?而乐易就这么适时的出现了。哪怕事后清醒懊悔,可又如何?前后都是歧路,若能趟出一条路来,他们这些小民可不介意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
闻言,蒙毅的眉头稍稍松开半分,他倒是没有想那么多。
看来没有贼人从中故意引导,成郕所部也不会这么轻易地从贼,看来商君驭民五术之策还得在上郡继续加强。不过成郕身居都尉,在这一级的军官朝堂从未苛刻,该授的田可是一分不少,他怎会因此而反。
“成郕其人,我略有耳闻。其父曾力战赵军而亡,其伯亦死于魏军之中,他怎么会从贼?
听闻此言,白九心中不免失望,他以为蒙毅或许会与其他肉食者截然不同,现在看来仍旧逃不出此窠臼。纵使失望,但蒙毅的待人之道也令白九心生好感。
“小人略有耳闻,但不能保真。不过小人并未信得过上卿。”
“哦?”蒙毅知道这是白九在谈条件了,但仍在争取,“白伍长大可畅所欲言,今夜你我之谈绝无第三人可知。”
白九不明蒙毅为何如此担忧成郕之事,但蒙毅的这番“急功近利”让白九仅剩的一点好感也消磨殆尽。
“此事小人会亲自同公子明言。况且今夜小人自愿留下,也是为了能亲见公子。这便是小人的执拗,望上卿成全。”
蒙毅不知自己哪里出了错,竟适得其反,让原本放松下来的白九又再度起了防备。想到阳周城内外隐秘的贼人,蒙毅无奈之下只好许诺道:“明日我便带你去面见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