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就在司马迁写作《史记》的第十个年头,遭遇了李陵之祸,司马迁被捕,羁押在监狱。在司马迁给任安写的《报任安书》,详细记载了事情的经过:
司马迁与李陵同在朝中任职,平素交往并不多,志趣也不尽相同,甚至从未在一起吃过饭、喝过酒。但是司马迁从侧面了解到,李陵在家孝顺父母,在外交往守信用,面对钱财,坚守廉洁,取舍之间,以义为先,待人谦让,礼贤下士,常有奋不顾身、为国分忧、报效朝廷之念,因此他认为李陵有国士之风,能不顾自身为国家赴死,急国家所难,堪为英雄。但李陵出征讨伐匈奴,遭遇失败,那些只知道保全性命、畏首畏尾的大臣,却群起攻讦,构陷夸大李陵的罪过,令人深感痛心。李陵出征时仅率领五千步卒,却能够深入匈奴腹地,挑战虎狼之师,与单于鏖战十几天,斩杀的敌寇远超自身的损失。匈奴单于惊恐万状、穷途末路,不得不求助于左右贤王,举一国之力围攻区区五千壮士。五千汉军健儿转战千里,矢尽计穷,救兵不至,李陵振臂一呼,全军将士仍前扑后继,甘冒霜刃与敌寇死战,绝不后退。
一开始李陵从前线派战士返回报告,朝廷公卿王侯都举杯向武帝祝酒庆贺。接下来李陵兵败的消息传来,武帝为此食不甘味,朝堂上一片沉寂,大臣们惴惴不安,不知所措。司马迁看到武帝愁肠百结,悲伤愤懑,恨不能捧上一颗赤诚之心。司马迁认为,李陵一向与部下同甘共苦,获得部下忠心拥戴,在紧急关头才能同生共死,奋力效命沙场。即使古时的名将,也不过如此。虽然暂时陷入敌境,但从李陵一向的行为,司马迁相信,李陵一定会再寻找机会报答武帝的厚恩。汉军虽然失败,但创下的攻績也足以告慰世人。司马迁想把心中的想法向武帝吐露,正好武帝诏问,他就把对李陵的看法一一表述,希望能够作为参考,堵住那些势力小人攻击、诬陷的言论,但却引起武帝的误会,认为他以李陵的功劳贬低貳师将军李广利的功绩,为李陵开脱,将司马迁逮捕入狱。
可怜司马迁的拳拳忠心却难以辩解,最终定为侮慢欺君之罪,被判死刑。由于家境贫寒,没有家产足以赎罪,平时的朋友也爱莫能助,朝中的大臣谁也不敢为他说话,司马迁最终只好接受了最为耻辱的腐刑。在这巨大的耻辱面前,司马迁恨不能一死了事,永远解除这无尽的痛苦。但是他同时也开始更深入地思考自己的生命价值和人生志向,对自己的人生道路再一次进行伟大抉择,在《报任安书》中,他这样剖析了自己的心迹:
我的祖先不曾立下盖世功勋,享受剖符丹书的荣誉,只是负责文献、史籍、天文、历法,类似占卜、祭祀的小官,在皇上眼里,犹如倡优一般可以任意侮辱,也为世俗所轻视。如果我伏法被杀,就像九牛身上拔去一毛,与蝼蚁又有什么区别?世人看待我的死,不可能与死于名节的英雄相比,只会认为我罪有应得,这都是因为我的工作和职业平素被人轻视的缘故。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死的意义是不同的。人受到惩罚,首先不能辱没先人,其次不能辱没自身;不能受到非礼;不能受到辱骂;不能被绳索捆绑;不能穿上囚衣;不能带上刑具;不能剃去毛发;不能毁伤肌肤;最极端的就是遭受腐刑,这是最重的侮辱。
《礼记》说:“刑不上大夫”,指的是士人要爱护自己的气节。猛虎处于深山之中,百兽恐惧,但一旦落入陷阱,却要摇尾乞食,虎威荡然无存。因此在上古时,画地为牢,士人拒绝入内;削木为吏,士人拒绝应对,以自杀回答羞辱。投入监牢的士人说不会受辱,那是自欺欺人。当年的周文王、李斯、韩信、彭越,张敖、周勃、魏其侯等,都是当时的王侯将相,声名远扬,但一旦身陷囹圄,没有含愤自杀,只能与平民一样,怎么会不受到侮辱?因此说,人的勇敢和胆怯是形势造成,人的强与弱为环境所逼迫。人没有不贪生怕死的,思念父母,顾念妻儿,就算受到义理激励的人能舍弃这些,也是迫不得已。
勇敢不一定非要为名节去死,怯懦也可以向往道义,何时何地不能激励自己!我虽然怯懦,为活命而苟延残喘,也懂得生命的意义,所以才含垢忍辱,在狱中忍受酷刑!奴婢侍女尚且能自杀殉节,面对死亡,我却这样身不由己。之所以忍受耻辱苟且偷生,生活在粪土之中而不推辞,是因为我心中还有未了的心愿,怕的是一旦死了,所著作的文章不能流传给后世!
从司马迁长长的自白中,我们对司马迁的为人有了更深刻的了解:李陵之事本与他无关。他之所以为李陵说话,一是为李陵平时的为人和在战场上英勇杀敌的事迹所感动;二是为那些颠倒是非、混淆黑白、落井下石的小人所气愤;三是为汉武帝的食不甘味所担忧。不幸的是司马迁却因此遭受了比死还要难以接受的奇耻大辱。面对这一奇耻大辱,司马迁展现了一个文化巨人的胸怀和气度,并将他的个人命运与历史人物的悲剧性结合,形成了慷慨悲壮的文风,这种勇敢的殉道精神,是司马迁的人生之所以伟大的主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