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春闱,殿试已毕。次日在兴庆宫举行进士放榜与钦点三甲之礼,诸王公贵戚携夫人、儿女一同前往观礼。
进士放榜还有另外一个作用就是王公贵戚挑选登第士子为婿。更有甚者,皇帝也会择选驸马,故是盛事一桩。
此次放榜,薛绍特地将薛昱珩、薛昱柔兄妹二人与薛昱琮一并携去赴放榜宴。冯柳儿此次也一同前往。
皇榜既放,进士及第者依次登台拜谢明宗,王公贵戚家的小姐们亦瞪大眼珠子,寻找中意人选。但凡有心仪之人,必得立即订立婚约,如多家共同看中同一人,便有争夺之事,世人谓之为“榜下捉婿”。
放榜宴上,薛绍坐在最上端,其下是姚淙,再下是魏国公。薛绍与姚淙依例相互见礼后,就无甚言语。姚淙于是与魏国公交头接耳,相谈甚欢。
薛昱琮自小傲慢,不曾向姚淙行礼。薛昱珩、薛昱柔依次向姚淙行礼,姚淙微微颔首示意。
薛昱珩与姚葳蕤相互见礼后,临近而坐,不便多谈,只能偶尔含情脉脉四目相对。
进士轮番上场。薛绍转过头来问薛昱柔:“柔儿仔细查看,可有中意的人选,爹爹替你捉他去~”,薛绍如此说,多半是玩笑之语。
“并无中意之人~”,薛昱柔并无半分羞涩,坦率作答。
“新科进士竟无一人得入柔儿之眼,柔儿莫不是看重了哪个王公家的公子?”,薛绍半是戏谑,半是探听地问道。
薛昱柔正色凛然道:“柔儿身份低微,嫁入高门也是为妾为奴。柔儿只求一有心人,嫁与他为正房妻子,永结同心,白头到老~”。
彼时,冯柳儿在场,薛昱柔提及正妻,薛绍自知以其庶女身份难为权贵之家正室,恐同时伤了薛昱柔与冯柳儿,于是信誓旦旦道:“爹爹一定替你寻得一个全心全意爱你人~”。
魏国公与姚淙聊得火热。魏国公兴致勃勃地问姚葳蕤:“葳蕤可有中意之人?你爹爹要是拉不下脸面,老夫我替你出面,看谁敢和我这个老头子抢人!”,魏国公说话向来无状。
“葳蕤先谢过世伯,但葳蕤却无中意人选!”,姚葳蕤回答道。
“再过两年,牧之也该参加科考了,到时候你就有中意人选了!”,魏国公对于姚、杜两家的渊源,自是清楚的。
“世伯误会了,葳蕤与牧之只有兄妹之谊~”,姚葳蕤紧忙澄清。
他们的对话,薛昱珩都听在耳中,心里对杜牧之愈发嫉妒、记恨。杜牧之与姚葳蕤青梅竹马,自小相伴,而自己来来回回相见不过两三回;但转念一想,姚葳蕤既只把他当作家兄,自是无碍;又转念一想,薛、姚两家素来不睦,要喜结良缘怕是不易,自己又是庶子,不得恩荫,又无功名,有何脸面向姚相提亲,于是暗下决心,刻苦求学,有朝一日必定金榜题名,骑马游街,身负功名风风光光到姚府提亲。想到此节,薛昱珩不由自主看向身边的姚葳蕤,眼神无限爱意,姚葳蕤受不住他的眼光,略略低头。
两人的种种表现,被不远处的杜牧之全部看在眼里,心中对薛昱珩的愤恨又增加了几分。
放榜宴上,明宗与薛皇后携手出席,相敬如宾。
薛皇后传召薛绍的子女上前觐见,郭氏携薛昱琮、薛昱珩、薛昱柔三人一同上前叩拜,山呼吾皇万岁,皇后千岁。
薛皇后口宣免礼后,先问起了薛昱琮来:“琮儿,最近读的什么书啊?”。
“回姑母,琮儿最近读的是《尚书》!”,薛昱琮是薛府嫡子,时常在宫内走到,与皇后熟稔,故称姑母而不称皇后。
“那姑母问你,《尚书·虞书·大禹谟》‘任贤勿贰,去邪勿疑’是何意啊?”。
“回姑母,意为任用贤人不可怀有二心,铲除恶人不可犹豫不决”。
皇后听了薛昱琮的答复,甚是满意。
明宗开口言道:“琮儿甚有长进!殿下之人是否是薛昱珩?”。
“回禀陛下,草民正是薛昱珩!”,薛昱珩不敢抬头正视明宗。
“虽是国舅家的公子,却不曾见过,前些日子听姚相提起,不想国舅家竟有如此人物。你的诗文、禅理、时论朕都听说了,却是极佳,日后必将是治国安邦之肱骨之臣!”,明宗对薛昱珩一番盛赞。
薛昱珩因初次面圣不敢造次,神情依旧是克制、恭顺。薛昱琮听得姑夫如此赞誉薛昱珩,想到自己从未受到如此赞誉,一个常年在内廷出入的薛府嫡子,竟被一个庶子给抢去了风头,心里气不打一处来,斜眼狠狠剜了薛昱珩一眼。
“抬起头来,让朕瞧瞧~”,明宗命令道。
薛昱珩遵圣谕,缓缓抬头,第一次看清了明宗的相貌。明宗威而不严,摸样清秀,让人觉得既亲近又不敢造次。
明宗看着薛昱珩的脸,总觉得像一故人,回忆里这个故人面目模糊,一时寻不得姓名,正迷茫时,忽而看到姚淙,眼神一亮,似乎想到了什么。
“嗯,却是一表人才,程霖赐澄心堂宣纸一刀!”,今日是放榜宴,按例下赐之物都是文房所用之物。澄心堂宣纸是御用贡品,纸价不菲,每张价值黄金十两,一刀澄心堂宣纸共百张,便是价值黄金千两。
程霖将澄心堂纸交予薛昱珩手中,抬头看见眼前的年轻人,不禁一怔,手中的宣纸险些滑落,幸亏许昱珩眼疾手快,迅速接住,才没有出乱子。
程霖的异常,明宗都看默默在眼里。
薛昱珩既受赏,便磕头谢恩退到一旁了。
此时,薛昱琮、杜牧之看薛昱珩的眼神更加毒辣了。
“还有一位小女子,想必是国舅府上的小姐了?”,明宗饶有兴致地盘问起薛昱柔来。
还没登郭氏开口,薛昱柔已经自顾上前禀明道:“回陛下,小女正是薛府庶女,与昱珩乃同胞兄妹”。薛昱柔虽然年幼,但生性豪迈,故不曾怯场。
“既是同胞兄妹,想必你的文采亦是了得?”,明宗逐渐聊起了家常。
“回陛下,所谓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小女愚钝自然不敢与家兄相比。但若陛下有意考查,小女也愿尽力一试,即便贻笑大方,亦是承教于陛下,不甚荣幸!”,薛昱柔回答得不卑不亢、得体大方。
“你既说龙生九子,朕就问你,为何九子不同?”。
“稻稗看似无异,橘枳终究有别。龙生九子曰囚牛、睚眦、嘲风、蒲牢、狻猊、霸下、狴犴、负屃、螭吻,此九子虽同源但不同类,本就是异属,况且人之品性既遗传天性,亦受后天教育、引导与自身修行而有所变化,故而同胞兄弟、姊妹性情,天赋多有悬殊,譬如小女就天资愚钝,不及家兄”,薛昱柔回答得严丝合缝,在情在理,满场上下无不赞叹。
“好!好一个能言善辩的小可人儿,程霖赐赐玉如意一对!”。
薛昱柔受赐谢恩后退下。
“皇后,国舅家儿女个个才情出众,薛氏祖上积德啊!”,明宗对皇后感叹道。
薛皇后见明宗所言,关联甚广,涉及颇多,惟恐言多有失,故而微笑不语。
觥筹交错间,放榜宴落下了帷幕。因此宴,薛府兄妹俩一举成名,世人皆知薛府有两个深得陛下宠幸的子女。
经此一番,在场众人都注意到了薛府这个从未为外人所知的庶子,明宗的青睐,姚相的举荐,此子自身的俊美,都成为此后一段时间京都街头巷尾的热议,关于他的身世来历,也多有流言蜚语。一时间间,薛昱珩竟将新科状元的风头完全盖过。
是夜,武德殿中灯光幽暗,一干内侍、宫女都被遣出,殿内仅留明宗、程霖二人。
明宗:“程霖,你可觉得薛昱珩神似某位故人?”。
程霖:“陛下,所说故人可是薨世多年的姚才人,姚淙之妹?”。
明宗微微点头,示意两人想到一处去了,明宗:“朕本在疑惑是哪位故人,忽而看到姚淙,就明白了~”。
程霖:“如真是当日的皇子,姚淙便是他的母舅,外甥多像舅,也就不足为奇了”。
明宗:“当年你可曾亲眼所见皇子为薛绍所杀?”,明宗既有此问,便是心中有疑了。
程霖暗自回忆了片刻后回答道:“回陛下,当年老奴虽没有轻眼所见皇子死状,但却是听到了皇子的啼哭声,刀剑落下后,啼哭声就没有了,染血的黄绸,陛下亦是见过的,如若不是皇子被杀,这哭声、血迹都无法解释啊?”。
明宗听程霖所述,确有几分道理,但心中仍有疑惑,继续问道:“当年皇子尸首可曾找到?”。
程霖:“老奴遣人去探查过,只见了一滩血迹,未见尸首,私以为被薛绍处置了,怕事情泄露,就未曾追查下去了”。
明宗思忖了片刻,若有所思的说道:“如此说来,都是旁证,未有确切的证据。程霖,你速去魏国公府上,命魏国公暗中查探此事!”。此事事关宫廷秘辛,又涉皇室血脉,如动用宫廷的势力去查,万一泄露或被察觉,牵连甚广,影响颇大,让魏国公出面探查,明宗可退有余地,明宗所虑周全。
程霖:“老奴领命!陛下,姚才人当年的侍女萍儿曾说过皇子左胸前有一胎记,形若赤焰,遇水则现,或可为验明正身的凭据”。
明宗:“甚好!”。
程霖默默退下,乘着夜色深沉,悄悄潜入魏国公府,与魏国公密谈了片刻,便又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无尽的夜色中。
翌日,薛绍、冯柳儿、薛昱珩、薛昱柔四人一同进用午膳,薛昱珩放下手中的碗筷,正色对薛绍、冯柳儿言道:“爹爹、娘亲,儿虽受双亲厚爱,但终究是身份低微的庶子,为未来计,儿欲往集贤学院求学,来日再参加科举,为自己挣个功名,求个安身立命之本”。
对于薛昱珩,薛绍一直心有愧疚,听得薛昱珩说的此言,便缓缓言道:“我本欲吾儿作个富贵、闲散的官宦子弟,不想吾儿竟有如此志气,爹爹深感欣慰,你愿去便去吧,我着人给你多备些行装、盘缠,求学在外好自珍重,切勿委屈了自己”,薛绍俨然一位慈爱的老父亲。
冯柳儿关切地问道:“团哥儿要去那里求学?几时归来?”。
薛昱珩禀道:“终南山集贤学院,离京都不过数十里,待到儿学成之时既归来”。
集贤书院薛绍、冯柳儿早有耳闻,柳子厚声名在外,门下学子大多成器成才,如此心思便放下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