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画茶会,最是风雅之事,茶会上摆设“花中四君子”——梅、兰、竹、菊,焚上一炉好香,香料必得是极品的四大名香“沉檀龙麝”——“沉香、檀香、龙涎香、麝香”,所品之茶必得选用十大名茶——江苏碧螺春、西湖龙井、黄山毛峰、六安瓜片、祁门红茶、安溪铁观音、君山银针、庐山云雾茶、信阳毛尖、武夷岩茶,茶会所用笔墨纸砚亦是精品:湖笔或宣笔、徽墨、宣纸、歙砚或端砚,席间各色时令鲜果、精致点心自不必说。一场诗画茶会下来,耗费靡巨,折成银钱,可供百户庶民之家一年的吃穿用度。再说这诗画茶会与会之人,必得是文官清流、书香世家,虽富虽贵如不入流,也难有入席的机会。薛府虽是当今陛下的外祖贵戚,但世代簪缨,又因八王之乱为世人侧目,本难有机会与会,但今日茶会的主家是姚府,姚淙乃文人大牛,姚府延请之客,自不受此限。
诗画茶会在姚府花厅举办。一道竹帘将花厅一分为二,左半边为男客,右半边为女客,左右区隔,以示男女有别,尊卑有序。
姚葳蕤侍立在花厅右厢,杜牧之在花厅左厢,代表主家迎接到来的宾客,并安排座次。
杜牧之乃礼部正卿杜衍府上的公子,姚葳蕤上元节参加的诗画茶会就是在杜府举办的。杜衍与姚淙本是同窗挚友,入朝为官后,互为犄角。两人意气相投,脾性相仿,因此私下走动频繁,杜衍与姚淙二人在各自夫人有孕时还曾戏言要结为儿女亲家。姚葳蕤、杜牧之出世后,自小玩伴,青梅竹马,互以兄妹相称,来往过密。众人皆以两人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姚葳蕤及笄后,凭着姚相在朝野的声名,竟无一家上门提亲,足见杜牧之乃是众望所归。姚淙膝下无子,自小就将杜牧之视为自家子侄,细心栽培。杜牧之勤学好问,文采飞流,是下届科举状元的热门人选。此次诗画茶会,杜牧之代表主家迎宾,自是姚、杜两家不斐情谊的最好体现。
薛昱柔与姚葳蕤相互见礼后,便被安排到魏府三小姐身旁落座,如此安排自是贴心、妥当。
薛昱珩与杜牧之素未谋面,简单见礼后便被安排到席位的最后一端,与右厢的女客仅帘之隔。
红男绿女济济一堂,相互寒暄,场面一时略显嘈杂。
花厅外大雪纷飞,厅内燃炭取暖,温暖如春。
今日是休沐之日,姚淙居府未出。姚淙身着朱色圆领窄袖袍衫,头戴青黑色幞头,脚登乌皮六合靴,步履安详步入花厅。
众人见姚淙入厅,纷纷起身肃立,拱手作揖见礼道“见过姚相!”。
姚淙随和地说道:“各位不必多礼,请入座!”。
姚淙落座后,男男女女方才依次入座。
杜牧之本是此次茶会的主会者,姚淙既与会,自然不敢擅专,故起身向姚淙作揖言道:“姚世伯,还请充当本次茶会主会人,出题评判!”。
姚淙泰然言道:“既如此,老夫就权且充任。诗画茶会乃风雅之事,首论切磋作诗,今日天降大雪,题眼便是白雪纷纷何所似?”。
有一少年应声答道:“撒盐空中差可拟”,如此比拟差强人意,姚淙未置可否。
杜牧之才思敏捷,脱口而出:“恰似鹅毛舞回风”,众人皆以为妙对,纷纷叫好,姚淙也微微点头以示肯定。
薛昱珩思量片刻,缓缓说道:“未若柳絮因风起”,此言一出,四座皆惊,亦觉精妙,与杜牧之之喻难分高下。
众人方才注意到坐在角落里的这个俊美少年,纷纷交头接耳,打听来历。杜牧之本以为胜券在握,不想半路杀出个薛昱珩,夺了他的风头,心中略略有几丝不悦,但不动神色,神态依旧。
姚葳蕤亦觉此比精妙,忍不住透过竹帘,暗自窥探起薛昱珩来,薛昱珩虽容貌模糊,但姚葳蕤却觉其轮廓、语调有几分熟悉,心中暗暗称奇。
薛昱珩言罢,再无人应对,姚淙亦在此时注意到薛昱珩,恍惚间他的容貌似曾相识,心中顿感几分亲切之意,于是温言问道:“请恕老朽老眼昏花,这位公子不曾认得,敢问是哪家府上的?”。
薛昱珩起身回禀道:“禀姚相,小生姓薛,名昱珩,家父乃禁中四卫都节制使薛绍”。
听得他是薛府公子,席间一阵骚动,众人眼中略有异样,姚淙在旁人未曾察觉的瞬间神色微微一变,旋即回复如常,对薛昱珩言道:“原来是靖国公府上的公子,靖国公府世代簪缨,出身行伍,不想公子竟文采斐然,实乃难得啊!”。
“姚相谬赞!”,薛昱珩自谦道。
姚淙接着说道:“既比试文采,必得分出优劣,但牧之与薛公子的比拟,皆是妙语,老夫竟一时难分高下,那就请诸位小姐推举吧!”。于是便将品评之权交给了一众女宾。
右厢的诸位小姐一致推选姚葳蕤为本轮的品评,姚葳蕤推辞不得,却见书案上有一株开的正好的并蒂芍药,于是用剪刀剪下,分为两朵,放在木盘内,交予侍女念奴,更伏在念奴耳边悄悄叮嘱了几句。
念奴手捧木盘,穿过竹帘,从薛昱珩身边经过,径直来到杜牧之处,从盘中取出一只芍药簪在杜牧之耳边,旋即回身行至薛昱珩处,将另外一只芍药簪在薛昱珩耳边。
时下,天朝男女、官民都流行簪花,所簪之花不同寓意亦不同,芍药多寓意情有所钟,姚葳蕤今日用此花,不知是否疏忽了。
此时,姚葳蕤说明缘由:“小女以为牧之、薛公子的应对皆是绝妙,难分伯仲,所谓文无第一,故二人皆簪花夺魁”。
姚葳蕤如此品评,众人皆心服口服。
杜牧之与薛昱珩在第一局便打了个平手,但各自心中都不服气,打定主意在后面的几轮中必要压过对方一头。
姚淙接着出第二题:“此轮论道。前几日老夫与魏国公一同到慈恩寺上香礼佛,魏国公与慈恩寺主持佛印大师是几十年的挚友,魏国公问佛印大师:‘汝观察吾似何?’,佛印大师说‘似佛’,魏国公听后大笑,对佛印大师说:‘如可知吾看汝似何?如一摊牛粪耳’,佛印大师无言以对。诸位何解?”。
魏国公一贯行为不羁,有如此言行众人皆不觉惊诧。
杜牧之首先作答:“佛印大师乃得道高僧,超脱尘世,魏国公戏谑之语,本是率直,更显佛印大师宏伟度量”。回答的中规中矩。
杜牧之说完,薛昱珩随即起身说道:“愚以为修禅在于心性,心中有何眼中有何,佛印大师自是心中有佛之人!”。此言一出,高下立判,众人纷纷投来赞许的目光,姚淙、姚葳蕤亦是连连点头。薛昱珩此番完胜。杜牧之心中忿忿不平,但又无计可施,只得低头懊恼。
姚淙于是品评到:“论悟道参禅,老夫亦不如薛公子!”,对薛昱珩评价甚高。
姚淙接着说道:“各位青年才俊皆是国家之未来,黎民之托付,读书论道需经世致用,以治事、救世为急务,务戒空虚之学,夸夸之谈。最后一论,便议盐、酒专卖之利弊吧!”。
天朝初立,国库空虚,田亩荒废,农税实难增加,为弥补开支,朝廷遂下令盐、贴由官署垄断专营,从而获利,保障朝廷的正常运转。关于此策,朝廷内外争议颇多,主张废止与主张维持的各成一派,一时焦灼,民间亦议论纷纷。今日以此为题,贴近时事,考查众人处置实务的能力,十分得宜。
杜牧之不甘人后,站起侃侃而谈:“盐、酒专卖,百姓苦矣,与民争利,使国富而民穷,理当废止。孔圣人曾云‘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吾辈当推行道教化,反对重利轻德。如此民风淳朴,国库自足~”。
杜牧之言毕,薛昱珩立即予以反驳:“听兄台之言,应是不知民间疾苦之人,盐、酒解禁专卖,所惠者无非是豪强、商贾,于百姓无益,徒使朝廷流失税赋。如今朝廷开支靡巨,农税不足,若不盐、酒专卖以或其利,奈若何?眼下北境吃紧,藩镇多有叛乱,如若国库空虚,又当如何应对?满口仁义道道,夸夸其谈,误国误民之举!”,薛昱珩回击地颇为辛辣。
薛、杜你来我往,剑拔弩张,缠斗十几个回合,仍旧难分胜负,在场众人也分为两派,各自为据,不相上下。
姚淙见状,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为结语,终止了辩论,薛、杜二人算是打了个平手。此次诗词茶会在激烈的辩驳中暂时告于段落,与会男女不少前来向薛昱珩致意,薛昱珩一一答过。
薛昱珩本欲告退,却被薛府管家拦下,引领到书房,姚淙在书房内等他。
薛昱柔寻不见薛昱珩,便权且随姚葳蕤去后院赏玩了。
书房内,仅姚淙与薛昱珩两人。
姚淙看着薛昱珩的样貌,愈发觉得似曾相识,竟许久未曾言语。
薛昱珩按耐不住,便说道:“不知姚相唤晚辈前来,有何指教?”。
姚淙方才缓过神来,说道:“老夫见薛公子谈吐不凡,有意结识,故请薛公子前来一叙,薛公子莫怪!”。
“承蒙姚相抬爱,薛某不甚荣幸!”,薛昱珩答道。
“老夫只听闻靖国公府上有一公子,名曰薛昱琮,却从未听闻薛公子大名”,姚淙问道。
“薛昱琮是吾弟,乃家中嫡子;薛某乃家中庶子,甚少为外界知”。
“我看薛公子有治国之才,是否有意恩荫入仕?”,姚淙关心地问道。
“姚相不知,我是庶子,母出身贱籍,故无恩荫之门”,薛昱珩神情略显没落。
“倘若还是高祖在位,此事自是无法,如今科举取仕,惟才惟能,不问出身、门第,以薛公子的天资,稍加努力,日后必定蟾宫折桂!”,姚淙言辞恳切的鼓励道。
“薛某多谢姚相提携,然薛某自幼承教与家母,未曾受过正统教授,参加科举,恐贻笑大方!”。薛昱珩自幼读书、写字都师承其母冯柳儿,不曾上学堂私塾,故而所学虽有基础,不成体系,参加科考,确有落榜之虞。
“这无妨!终南山集贤书院乃前国子监祭酒柳子厚所办,柳子厚乃当代大儒,我与你手书一封,你前去拜到他的名下,假以时日,如必成大器!”。说罢,姚淙奋笔疾书写了一封引荐信,交予薛昱珩。薛昱珩恭敬领受。
却说这集贤书院,名扬天下,柳子厚是一古怪之人,是否可以拜到他门下学习,要看面缘,否则即便是王公子弟,亦拒之门外。柳子厚一向钦佩姚淙为官作人,有姚淙的举荐,必定无碍。但姚淙举荐极为谨慎,时至今日举荐之人不过三五人,其中两人便是杜牧之与薛昱珩。如此算来,杜牧之将是薛昱珩的同门师兄。
薛昱珩告别姚淙,便去寻薛昱柔。
后院亭台楼阁,假山古木,薛昱珩在其中兜兜转转,也未发现薛昱柔的踪迹,心中略感焦急,脚下的步子也加快了许多。正在四处寻找张望之际,与来人撞了一个满怀,雪天路滑,薛昱珩一个没留神便跌倒在地,耳旁所赞芍药花也滚落在地。
撞到薛昱珩的是薛府的家丁,此刻正陪着姚葳蕤、念奴一起寻薛昱柔。
薛昱珩见芍药花散落,急忙捡起,拂去雪泥后,细心收入囊中。
姚葳蕤见薛昱珩被撞到,急忙前去搀扶,语气关切地问道:“薛公子可有受伤?”。此情此景,和上元夜如出一辙。
薛昱珩起身,道了一句“无碍~”。
侍女念奴最是调皮,打趣薛昱珩道:“薛公子当真是护花使者~”。
“念奴,休得无礼!”,姚葳蕤轻轻呵斥了一声,以免念奴再说出轻浮之语。念奴不以为意,一个鬼脸,藏到了姚葳蕤的身后。
“无妨,敢问葳蕤小姐是否看见舍妹了?”,薛昱珩问道。
“方才昱柔小姐和我一同赏雪,一转眼竟寻不到她人了,妾也在查找呢~”,姚葳蕤略有自责地说道。
“舍妹向来行为无常,葳蕤小姐不必在意!”,薛昱珩出言宽慰。
薛昱珩便与姚葳蕤一同寻找薛昱柔,一路交谈。
“上元夜公子拾得妾的纸扇,并托另妹送还,妾还不曾致谢呢”!,姚葳蕤提起归还纸扇之事。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薛昱珩自谦道。
“今日茶会,让妾大开眼界,不想公子竟是如此风雅、博学之人!”,姚葳蕤语气略带羞涩,低头羞赧而语,绯云轻染桃花面,不敢直视薛昱珩。
“葳蕤小姐,德荣兼备,举止娴雅,小生亦仰慕不已”!,薛昱珩鼓起勇气大胆示爱,说完姚葳蕤的脸埋的更低了。
姚葳蕤说的含蓄,薛昱珩说的直白,但两人心意是相通的。
正在薛昱珩、姚葳蕤略显尴尬之时,薛昱柔恰到好处的出现了。
薛昱柔消失的是时候,出现的也是时候,因为她不曾走远,一直在不远处伺机而动。
薛氏兄妹拜别姚葳蕤归府而去。
回到府中,薛昱珩将怀中芍药取出,放入一精致木匣内,又唤人从家中温室花房内挑选了一株长势喜人的芍药,摆放在书案上,日日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