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暮犬图存
崇祯元年十月十七日傍晚,魏忠贤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府中。他今年已六十有一,在常人眼中已是高寿,但如今朝堂内外风云变幻,内忧外患的局势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深深倦意。
田尔耕早已等候在府邸正厅。见魏忠贤归来,他连忙上前行礼。
魏忠贤摆了摆手,示意他免礼,随后沉声道:“懿安娘娘出宫接种牛痘的日子定了,就在七日后,十月二十四日。”他顿了顿,眉头微皱,“但娘娘特意吩咐,不准锦衣卫近身护卫。”
田尔耕闻言,脸上露出疑惑之色:“厂公,这……娘娘千金之躯,若无近侍,万一有闪失,咱们怎么担待得起?”
魏忠贤心中苦笑,他与懿安娘娘的陈年旧怨,自然不足为外人道。
他冷冷看了田尔耕一眼:“娘娘既然吩咐了,明面上就得照做。但为了娘娘的安危,你必须安排身手最好的锦衣卫,着便衣混在围观百姓中。记住,要做到万无一失,若有差池,提头来见。”
田尔耕心中一凛,连忙躬身领命:“属下明白,定当安排妥当。”说完,便匆匆退下。
魏忠贤靠在太师椅上,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他唤来门外伺候的丫鬟:“什么时辰了?”
丫鬟恭敬答道:“回老爷,已是戌时了。”
魏忠贤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自言自语道:“该来了。”
他站起身,让丫鬟扶着他穿过回廊,来到府中一处僻静的偏厅。他在偏厅的主位上坐下,挥退了丫鬟:“下去吧,不用伺候了。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准靠近这里。”
丫鬟退下后,偏厅内陷入一片寂静,只有烛火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与此同时,魏府后门外的一条幽暗巷子里,一盏昏黄的灯笼破开了夜色。两名轿夫抬着一顶不起眼的小青衣轿子,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后门前。
轿子刚一停稳,那扇平日里紧闭的后门便“吱呀”一声开了。开门的正是魏府的大管家,他似乎早已在此等候多时。
管家没有多言,只是恭敬地侧身让开道路,将轿中走下来的一位身披黑色斗篷的人迎进了府中,一路引向魏忠贤所在的偏厅。
偏厅的门被管家推开,带进一股深秋夜晚的寒意。
坐在太师椅上打盹的魏忠贤猛地惊醒,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警惕,待看清来人后,才松了一口气。
“体乾,是你吗?”魏忠贤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来人缓缓脱下罩在外面的黑色斗篷,露出一张清瘦而满是褶皱的脸。
正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王体乾。他只比魏忠贤小一岁,两人在宫中沉浮数十年,早已是老相识。
王体乾将斗篷递给身后的管家,待管家退下关好门后,才走到魏忠贤身旁的椅子坐下。
他虽贵为内廷十二监中地位最高的司礼监掌印,握有最为关键的“批红”大权,但在魏忠贤面前,他始终保持着一种微妙的低姿态。
多年来,他主动将“批红”权让渡给魏忠贤,甘愿做一个“盖章机器”,为的便是在这波诡云谲的朝堂上,寻得一份安全。
他深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宁可让魏忠贤去当那个权倾朝野的“九千岁”,自己则躲在阴影里,做一个看似无足轻重的影子。
“厂公,”王体乾的声音尖细而沉稳,透着一股子在深宫中磨砺出的阴冷,“这么晚急着召咱家来,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魏忠贤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长叹一口气,整个人瘫软在太师椅中,显得格外疲惫:“体乾啊,咱家累了。咱家……想退下去了。”
王体乾闻言,那双常年半眯着的眼睛猛地睁开,精光四射。他盯着魏忠贤看了半晌,才缓缓道:“退下去?厂公,如今这局势,您退得下去吗?”
魏忠贤听了王体乾的话,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深深的恐惧。是啊,退得下去吗?
他想起了深宫之中的懿安娘娘,那个未出世就胎死腹中的皇子,是她心中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他想起了诏狱里惨死的杨涟、左光斗,东林党人那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的目光。这些皆是不死不休的血海深仇。
“退下去,就是死路一条。”魏忠贤喃喃自语,但随即,他浑浊的眼中又燃起了一丝希望的火苗。他想到了崇祯皇帝对他说的那个计策——金蝉脱壳。
“或许,陛下真的能给我一条生路……”魏忠贤心中暗自思量,但随即又升起一股疑虑,“这位年轻的万岁爷,真的可信吗?”
魏忠贤长叹一声,看向身旁的王体乾,声音低沉而透着一股子看透世事的悲凉:“体乾啊,你我这种人,说到底,不过是皇家的‘马桶’罢了。”
王体乾闻言,眉头微微一动,却没有反驳。
魏忠贤继续道:“主子内急的时候,咱们是宝贝,离不得;可一旦用完了,嫌咱们又臭又脏,恨不得踢得远远的。咱家是先帝爷用惯了的‘马桶’,如今这位万岁爷,又怎会愿意一直用他哥哥留下的旧物件?”
他苦笑一声,身子更加佝偻:“陛下之所以现在还留着咱家,不过是因为还没寻到新的、趁手的‘马桶’罢了。一旦有了新的,咱家这旧的,怕是就要被砸个粉碎了。”
王体乾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声音尖细却冷静:“厂公看得透彻。一朝天子一朝臣,这是亘古不变的理儿。”
魏忠贤眼中闪过一丝犹豫,试探着问道:“体乾,你说,咱家要不要主动给万岁爷推荐个新‘马桶’?比如……王承恩?若是咱家主动引退,或许陛下能念着这点好,给咱家留条活路?”
“万万不可!”王体乾脸色骤变,声音虽低,却异常严厉,“厂公,您糊涂啊!”
魏忠贤一愣:“为何?”
王体乾凑近了几分,目光如炬:“陛下是何等人物?他要用的‘马桶’,必然要是他自己亲自挑选、亲自调教出来的,那才用得顺手,用得放心。您去推荐?那在陛下眼里,这新‘马桶’上岂不是还沾着您老的味儿?陛下会怎么想?他会觉得您退而不休,还想在宫里安插钉子,继续把持朝政!”
魏忠贤听罢,冷汗瞬间从额头渗出,连连点头:“是了,是了,是咱家想左了。多亏你提醒。”
王体乾叹了口气,身子也靠向椅背,显出几分萧索:“厂公若真能平安退下去,咱家……也不想干了。咱家这辈子,就是厂公的影子。如今树都要挪了,影子还能留得住吗?不如随厂公一同告老,或许还能得个善终。”
魏忠贤其实心中打的主意,是想让王体乾接他的班。
他也不必主动举荐,因为以王体乾司礼监掌印的身份,若魏忠贤退下去,王体乾接班本就理所应当。而且崇祯也能接受——毕竟王体乾这些年表现得低调谨慎,没有魏忠贤那样的恶名。
但王体乾何等精明?他在深宫中沉浮数十载,早已看清了如今的朝局风向。魏忠贤话里的意思,他又怎会不懂?
可他偏偏装作不解,用告老还乡的说辞,算是婉拒了魏忠贤的安排。
魏忠贤深深叹了口气,苦笑着摇头:“罢了,罢了…一切听天由命吧。”
他从袖口掏出一个折子,递给王体乾。
王体乾接过,展开一看,里面赫然是一份人名清单。他眉头一皱:“厂公,这是…?”
魏忠贤压低声音:“这份名单,是陛下认为的魏党成员。”
王体乾目光飞快地扫过名单。
越看,他脸色越是凝重。
名单上的人名,大体上都是正确的——那些确实依附在魏忠贤羽翼下的官员、商贾、地方豪绅。即便有几个看似无关的人,仔细一想,也都与魏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这怎么可能?”王体乾声音都有些发颤,“陛下怎会对咱们的人如此了如指掌?难道是锦衣卫…”
魏忠贤摇头,神情复杂:“这东西,怕是与田尔耕、许显纯没什么关系。”
王体乾沉默片刻,缓缓点头,认同了魏忠贤的判断。锦衣卫虽然号称监察天下,但要查得这般细致入微,绝非一朝一夕之功。更何况,名单上有些隐秘关系,连锦衣卫都未必能查得出来。
他忽然指着名单上的一个名字:“李子清?”
魏忠贤点头:“怎么,你认识?”
王体乾眼中闪过一丝惊疑:“这李子清是京城'锦华绸缎庄'的老板。去年秋天,他托关系找到咱家,说是想弄倒京城另一家对手——'云锦布行'。”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咱家便安排人手,在给宫里供奉的一批绸缎上做了手脚,诬陷那'云锦布行'以次充好。此事做得极为隐秘,就连田尔耕都不知情…锦衣卫更是不可能查到。”
王体乾抬起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可陛下…陛下竟然知道李子清与咱家的关系?”
偏厅内,烛火摇曳。两位老太监面面相觑,心中都升起一股深深的寒意。
这位年轻的天子,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魏忠贤将折子重新递给王体乾,声音低沉:“体乾,咱家把这名单给你,是因为你心思比咱家细。你拿回去好好看看,把那些不是魏党的人剔除掉,把只是和魏党有些关联的人标注清楚,再把遗漏的魏党成员补上去。”
王体乾接过折子,眼中闪过一丝明悟:“厂公的意思是…要把修订好的名单,呈给陛下?”
魏忠贤点头,眼神中透着疲惫:“正是。陛下对咱家疑心重,咱家主动把这份名单完善了送上去,也好减轻陛下的疑虑。让陛下知道,咱家是真心想退,不是在玩什么花样。”
王体乾沉吟片刻,缓缓点头:“厂公此举,倒是明智。”
他顿了顿,又道:“只是…厂公若真想退下去,光凭这个,怕是还不够。”
魏忠贤苦笑:“咱家知道。”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在茶几上沾了些茶水,缓缓写下一个字——“钱”。
王体乾看着那个字,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他叹了口气:“厂公,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咱们这些阉人,无儿无女,要那么多钱做甚?不如想开些。”
魏忠贤摇头,声音中带着几分自嘲:“体乾,咱家知道。咱家老了,这些年攒下的家私,留下十分之一,都够咱家后半辈子无忧无虑了。”
他抬起头,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可陛下缺钱啊。国库空虚,边关告急,处处都要用钱。咱家用钱买条活路,这买卖…不亏。”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只是,给陛下的钱,得干净。”
“干净。”王体乾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眼中闪过恍然,“咱家懂了。厂公想得周到。”
魏忠贤长叹一声,整个人瘫软在椅子里:“咱家也不求别的,只是想活下去罢了。若是能在后世史书上,留下那么一点点好名声…咱家这辈子,也就知足了。”
偏厅内一时沉默,只有烛火轻轻跳动的声音。
良久,魏忠贤才开口:“今日就这些事了。名单的事,就劳体乾费心了。”
王体乾站起身,将折子小心收好,躬身道:“厂公放心,咱家定当办妥。”
他披上黑色斗篷,在魏忠贤的注视下,缓步走出偏厅。
夜色深沉,王体乾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府邸的暗巷中。魏忠贤独自坐在偏厅里,看着桌上那个已经干涸的“钱”字,眼中满是沧桑。
烛火摇曳,将他佝偻的影子投在墙上,显得格外孤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