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风雪夜归人(七)完结
老益西终于被送上了县上下来的救护车。
乡上找的车子在接到余未然这几个人之后,还送着病人又朝着县上走了差不三十公里,这才和县上的救护车碰到头。
这一路大雪,汽车开得极为艰难。
好在老益西最终还是成功就医了。
回到乡上的时候,已经是凌晨四点多。
这一夜,真是一波三折。
余未然的鞋子表面,都结了一层薄薄的冰。
浑身上下,更是干一处湿一处的满是泥水。
但是那心中沉重的压力,已经烟消云散。
心中的弦一旦松开,取而代之的,就是排山倒海一般的倦意。
纵然脚都已经冻得没有知觉,但他也只想就此倒头大睡。
哪怕腹中搜肠刮肚的饥饿,也已被他直接忽略掉了。
他只想回到他温暖的床上,倒头大睡。
值得一提的是,在出门的时候,他留了个心眼,那就是给扎西和自己的床,都开了电热毯。
相比余未然,扎西几人的精神还好,虽然都很疲惫了,却不至于像余未然那样的小鸡啄米。
几人强打精神各自回去,倒头便睡。
至于借来的车,因为太晚了,暂时就不去打扰车主了。
余未然还没来得及舒舒服服的感受一下,那僵硬的双脚在热乎乎的被窝里如何暖和起来。
就昏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
。。。。。。
不知道睡了多久,余未然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敲门。
他猛地睁开满是血丝的眼睛,下意识的看向门口,把门打开一看,门外是同样满眼血丝的扎西。
他沙哑着嗓子说:“快起来吃早餐,我们今天要去把车拖出来。”
余未然楞了楞,然后猛然反应过来,可不是,昨晚上大家都记挂病人,车子丢在那里就匆匆忙忙的下山了。
这车在冰坡上丢一夜,可不得早点去看,要是位置太边缘了,说不得中午太阳一晒,冰雪稍微一化,就得滑到山涧里去。
这马上要过年了,车子滑下去,再想找吊车之类的,怕是的等到三月份。
那时候黄花菜都凉了。
虽然是个除了喇叭不响,全身都响,除了车灯不亮,全身的断漆都能在太阳下闪闪发光的破皮卡。
但那是扎西的个人财产,是他唯一的代步工具,更是乡卫生院任劳任怨的伙伴。
对扎西而言,对这车的感情,就像是的祖祖辈辈对于马儿的感情一样。
伙伴,从来都不是用来放弃的。
早餐是麦面做的藏式锅盔,和军屯锅盔最大的区别就是,里面不仅没有肉馅,面也死硬得紧,丝毫没有军屯锅盔那入口化渣的美妙口感,但是它有一种淀粉特有的香甜。
然后还有糌粑,以及一壶咸咸的酥油茶。
余未然熟练的在糌粑碗倒进酥油茶,然后用手开始揉糌粑,这糌粑的口感和小时候吃的炒面差不多,只不过余未然的家乡习惯于在炒面里放糖。
下饭菜是一包榨菜。
很明显昨晚上扎西睡得很差,一大早就起来做早餐,两人没有什么心情聊天,沉闷的吃完早餐,扎西就蹲在卫生院门口抽烟。
吃饭的时候两人简单的交流一下,老益西送到县上之后做了全面检查,头没有问题,由于处理得及时,骨折之类的伤需要静养恢复,其他的还要再观察一下。
无论是对家属还是医生来说,这已经是好得不能再好的结果了。
余未然舒了一大口气。
昨晚上没有休息好,脑壳一阵阵的发昏,眼睛也有些酸涩。虽然起床的时候用冷水胡乱的抹了抹脸,依然是倦意难消。
很快余未然就知道扎西在等谁了。
昨晚上借的那个皮卡车,直接开进了院子。
车上坐着几个老乡,大家的手里拿着锄头、十字镐。后车厢里还丢着几个大蛇皮袋,看起来有些像是手拉葫芦和绳子。
看来大家已经做好了准备。
不再多说,扎西上去散了一圈烟,然后直接出发。
余未然没有搞特殊化,拿着十字镐就坐在了后备箱里,他听不懂藏话,但是车上的村民们都对他露出了善意的微笑。
对于余未然这个新来的医生,村民们向来都是很尊重的,最里面的几个村民,直接把最避风的位置给他让了出来。
余未然想推脱,但是他哪里比得过这些村民的力量,被不由分说的生拖了过去。
继续重复着昨天的路,但这又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感觉。
如果说昨天的路像是黑暗中隐藏的噬人野兽,充满了陌生和危险的话。
现在这路,在天高云阔的晴天里,清楚而又踏实。
那种日常的熟悉感又回来了。
颠簸了不久,那车终于停了下来。
余未然还未下车,就听到车上的人在打招呼。
他直起身子一看。
顿时就笑了。
此时在那车子抛锚的地方,大概有二十多个村民正在热火朝天的忙碌着。
有的人在给车子垫石头。
有的拿着十字镐在轮胎前面的路面挖着。
还有的人正在山坡上挖土,准备用来垫道。
那激烈的运动,让每一个人的每一次呼吸,在阳光下都是一道浓烈的白雾。
很明显,这些村民来得比余未然他们早多了。其中有几个人余未然认得,正是老益西所在的卫仲村的人。
带头的正是昨天的老村长。
他很快就知道了原因,老村长看到扎西就开始埋怨:“扎西医生,你也太要不得啦,昨晚上车子抛锚了不喊我们下来帮忙,我们人多,两下就能抬下去嘛。”
“再说了,车子抛锚之后也要人来抬嘛,你倒好,啥子都不说,还只带下村子的来,要不是老益西的侄儿子给我打电话,我们怕是要后头才晓得。”
“今天你和余医生还有下村子的朋友们就放放心心的在那里休息喝茶,其他的交给我们。”
“你是为了我们村子才遇到这事的,所以这个事,就是我们卫仲村的事情!”
余未然看到扎西的嘴唇蠕动着,好半天才红着眼说了一个:“好”字。
好字是说出来了,但是余未然和扎西等人怎么会在旁边袖手旁观呢?自然是纷纷的加入了让车脱困的行列。
众人拾柴火焰高。
这笨重的车子,很快就被捆在树上的铁葫芦拉了出来,原本岌岌可危马上要跌落山崖的车轮,也稳稳的滑进了事先挖好的坑道里。
成了!
大家欢呼出声。
余未然这个时候才有时间来打量昨天抛锚点周围的情况。
这个沟底至少有着半米厚的冰层,冰层中还夹杂着泥土枯枝,坚硬似铁。
昨晚上大家滑落下去的冰道,已经再次被冰雪覆盖,只隐隐约约看到有些滑行的痕迹,在冰道下积雪堆得最凌乱的地方,有一道牧民划分牧场的铁栅栏。
很显然,昨晚上扎西几人就是在那个地方被铁栅栏所拦截的,幸好有这道栅栏,因为栅栏外的场景看的人直冒冷汗。
那就是个突兀出现的悬崖,冰已经覆盖了沟壑,余未然能想到,如果没有栅栏,扎西几人绝对会直接坠下悬崖!
悬崖的对面,所有的大树都被积雪覆盖,天地之间都是一片雪白的柔和,那树枝虽然压得有些弯曲,但树干却挺直如剑一般的直指苍穹。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扎西在乡上有那么多“线人”了。
也明白,为什么医生在这些地方这么受人尊重了。
那就是“将心比心,推己及人!”
正是无数像扎西这样埋头于平凡工作,将老百姓当做自己的家人,牢牢牵挂在心中,解民难、纾民愁,最终暖民心,干出了自己的风格和口碑,得到了大家的尊重和信任。
也是无数像老村长这样听党话、感党恩、跟党走的老百姓们,对那些默默的艰辛付出牢牢记在心里,刻在脑海里,最终放到行动里。
这才是真正的和谐!
这种和谐,超越了民族、地域、思想,是坚不可破的感情纽带和沟通桥梁!
阳光下,余未然觉得胸中的热血翻腾,这一刻,他似乎终于找到了到这里的意义!
“小鱼,你还楞在那里干嘛?”感谢完所有人的扎西在车上高兴的喊着:“上车啊,回乡上准备准备,去过年啊!”
“好嘞,我的哥,等等我,我马上来!”余未然大笑着走向车上。他想了想,说了一句新学的藏语:“洛萨扎西德勒!”(新年吉祥如意。)
扎西楞了楞,然后笑着大声的回应道:“洛萨扎西德勒!”
来帮忙的村民们,本来都也上了各自的交通工具,也大声的吼着:“洛萨扎西德勒!”
那声音如震雷,是祝福,是凝聚力,更是团结,把树梢上的积雪都抖落了下来,把正在冬栖的小动物们都惊动了。
汽车终于发动了,压着冰雪路,朝着目的地行驶而去。
春节马上就要到了。
春天也快来了。
高原慢慢就会冰雪融化,万物复苏,又是一轮春夏秋冬的轮回。
但是那看不见、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却愈加深沉,比这冰层更坚定!比这高山更牢固!比那温泉更热烈!
洛萨扎西德勒!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