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淹没了一切,却淹没不了心声,于是许多人躲进了梦境王国,企图逃避一切,却不知梦是现实的影子,小船儿好不容易睡去,眼角依然有泪流出。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心痛,明明只是见过几面的人,明明连话都未曾说过几句,只是对人家有几分好感罢了,何至于哭成这样,在雾气浓重的梦境里,梦里的人影影绰绰,就好像画出来的一样,生动而不真实,她瞧见许多高楼,可一座座昏黄的墙壁挡住了她的去路。
“原来,你也会为情所伤?”
“什么?”小船儿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唤醒,但她怎么也想不起来了,这个声音似乎一直都在,却找不到现实的影子。
她摸着沉甸甸的头坐了起来,哭闹了一阵子,又睡过了一阵子,心情稍稍平复了许多,她想着今天的所作所为,真是太可笑了,于是她忍不住苦笑了起来,一个穷困中长大的女孩,是没有太多时间抑郁寡欢的。
小船儿决定明天要早起,帮阿母酿酒,于是她揉着无比沉重的胸口,闭上眼睛,又一次躺了下去。
“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小船儿刚一躺下,那个哀怨的声音又来了,惊得她浑身起鸡皮,整个人都紧张起来了!
我又是在哪儿惹了不干净的东西?为什么偏偏这时候来找我?为什么非是这种奇奇怪怪的事情,才会来找我?想到此处,小船儿又伤心了起来,如今她连安稳觉都睡不得了!
一气之下,她跑到神桌前,掀开黑布的一角,与土地公诉苦道:“都怪你,让我有了阴阳眼,我不要这个眼睛了!你把她带走吧!”
小船儿话音刚落,右眼报复性的疼了起来,就像针扎进眼球一样,看到了一副血肉模糊的景象,她甚至感觉到了眼睛里流出的血,紧接着就是一片黑,疼得她直接在地上打滚。
“为何负我!为何弃我!”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你到底是谁?”
“我,我……是举人家的小姐,是你高攀了的……秋水。”
小船儿觉得房间里笼罩一层雾,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远处有个女人的影子,慢慢的散开,最后她扼住了小船儿的喉咙,身下的床已经变成了水,慢慢淹没小船儿的身体。
尽管害怕得身上的每一个汗毛都在抖,但在冰冷的水里,小船儿竟不觉得难受。她的四肢被黑影锁住,已经动弹不得了!
但当她清醒的瞬间,一切恍惚如梦,已经分不清谁才是真实的。
“船家,你们什么时候开船!”小船儿背躺在船上,正慵懒望着秋日晴空,他边上放着一卷《五柳先生传》,正吟诵着“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
“你这船家怎么这么不识抬举,没看我们家小姐正等着呢!告诉你我们家小姐的父亲刚中了举人,你敢这么怠慢,有你好受的。”
小船儿懒洋洋的起身,眼前是个十六七岁的丫头,鸭蛋脸面生得伶俐,两只媚眼水灵,身着桃色裙裳,错落几朵绛红色的花儿,这颜色称得她肤白,裁剪有凹显灵了她削肩细腰的好身段,就是这样一个美貌可亲的妙人儿,用她的足尖猛踢了小船儿的船,叫嚣着再不开船就叫官府的人过来。
小船儿笑道:“小丫头,你长这么漂亮,怎么这么大的脾气!”
对方一听别人夸自己,倒是收敛了脾气,“我们家小姐急着到对岸去,你这么怠慢,我们当然生气了!”
小船儿伸长了脖子,遥见远处有个身着白纱女子,微风掀起她的面纱,让小船儿窥见了她的鼻腻鹅脂,丹红小嘴,他的心微微发颤。
“看傻眼了吧!再不到对岸去,这码头都要堵起来了!”
小船儿站起来徐徐撑开船,小丫头忙招呼着自家小姐过来,那女子身旁还跟着一个丫头,约莫十三四岁的模样,还未长开。
“今天我这小船儿迎来三位仙子,真的是莫大的荣幸啊!”小船儿撑开了船,木桨划开碧绿色是水面,泛起层层涟漪,边上也有人行船,不由得羡慕起小船儿来。
“你倒是会说话,我们家小姐的美貌,跟那画上的仙娥没什么两样……”
“你这可说错了,画上的仙子哪有眼前的仙子美呢!”小船儿眼睛看着前方,心里却把那女孩的模样记下了,平时他少与人说话,也不知道新中的举人是谁,只好假装不经意的问道:“你家举人老爷可是要当大官了!”
“可不是,我家老爷马上就是……”
“阿诺,我们只是要到对岸去,怎么那么多话!”
小船儿一听,猜到对方是防着自己,心里便有些不大痛快,瞬间对着这女子没了兴趣,便说:“水路漫长,总是闷得慌,小姐自己娴静少言,也不能拘束着别人啊!”
“水绿悠长,静静欣赏不是更好!”
听完话,小船儿就毁悔了刚刚的想法,想想自己拐弯抹角的打听,实在不是君子所为,于是她他直接问道:“姑娘,叫什么名字?”
“秋水。”
“真是好名字。”
“秋水悲凉,算命的说我是祸水,你却说是好名字。”
“秋水清净,不争不抢,怎么会惹祸呢!算命的都是为了图财胡扯的,把话说重了才有钱赚。”
秋水苦笑道:“可他一番胡扯,就定了我的命。”说完,秋水翻开了船板个上的书卷,约莫是想读,可两行泪已经留下。
“你这船夫不好好开船,胡说些什么呢!”阿诺忙替小姐出气,随后又安抚说道,“老爷,这不把你接回去了吗?”
“接我回去,不过是想早些把我嫁了,我听人说那个扬州来的何安亮是个纨绔子弟,在扬州坏了名声,才来我们这儿求亲,阿爸也不替我考虑,就这么答应了亲事。”
“可我听说那公子良田万顷,嫁过去衣食无忧。”阿诺一边安慰,一边给边上小丫头使眼色。
那小丫头见状,笨拙说道:“是啊!是啊!嫁过去小姐你就是当家主母了!”
“上有公婆,下有姑嫂,我哪有机会做主!”这番安慰,反倒引起了秋水了另一番愁绪,哭得越发悲痛欲绝了!
小船儿看秋水哭得伤心,心里颇有感慨,都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举人家的小姐日子也不好过,还不如做个乡野村夫自在。可闻得美人哭泣,小船儿也舍不得,他轻划木桨,叹息了一声,说:“算命的说话,听听就好,小时候我叔叔带我去算命,那人一见我就说我是天煞孤星,克死父母又克亲人,吓得我叔叔再也不敢养我,只有得空时才送来饭食。”
“原来你也是被宿命作弄的人。”听着旁人比自己还惨,秋水慢慢收起了眼泪,她原先就好奇船上怎么有书卷,又听小船儿这么说,对他就更好奇了!
小船儿仰天长叹,他缓缓说道:“若是我叔叔真的信命不管我也罢了,偏他又借着养我的名义,占了我家的院子,收了我的财产,得亏我阿爸生前结交了位老先生,他有空便来教我读书识字,我才能比旁人过得好些。”
“听着你也是可怜人,你叫什么名字?”
“老先生叫我小船儿,你也叫我小船儿吧!”
许是都被算命先生的几句话定了终生,秋水与小船儿的距离一下子近来不少,彼岸远着,小船儿又把船开得极慢,秋水情不自禁倾诉了许多。
秋水的父亲年少时就中了秀才,可是之后连考了几次乡试都未中,心志消沉的他流连于烟花地,后面遇见了秋水的阿母,便纳她进门,后来便有了秋水。原先秋水父亲也是极其宠爱这个女儿的,可偏那天元宵佳节,众人去庙里拜拜求签,秋水阿母替秋水求了一支签,却是下下签。
拿到算命先生那里,对方断言自己的女儿长大后必定倾国倾城,然她却是个祸水,若是呆在家里,必然是招致家门不幸,连他父亲多年未能中举,也是这个女儿的缘故。
听算命先生这么说,秋水的阿母忙求解决之法,谁知算命先生说宿命无解,边上的大娘冷眼冷语,“都说别纳那些不干不净的人进门,非是不幸,如今祸害了自己的前程不说,还留下了这么个小祸害,赶也不是,留也不是。”
秋水记得,当下自己的阿母立马跪下了,求着老爷别丢下她俩,那天秋水父亲什么也没说,但过了几日大娘做主,卖了秋水阿母,又将秋水打发到乡下小院住,起初父亲还会想起秋水,时不时到小院看她,之后便不怎么管她了,只请了两个丫头一个嫲嫲照顾她,怕她识字惹事,便也没请人教她读书,好在嫲嫲通情达理,偷偷请了个先生教她读书。
船靠岸了,秋水情不自禁的回眸,看了看眼前这个与自己同病相怜的人,两人相视一笑,仿佛找到了命中的知己。
此后,秋水每每要回乡下,都坐小船儿的船,一来二回两人都熟络了,秋水不便出来时,阿诺也能帮着传话,可这些怎么瞒得过秋水的嫲嫲,一日她拦住了阿诺。
“你往哪儿去?”嫲嫲一边拾掇着刚满的菜,一边用严肃的口吻喊住了阿诺。
“小姐的针线用完了,托我去买!”阿诺说出事先想好的借口,可这怎么瞒得住老练嫲嫲。
“什么针线,得去码头买!”
“谁说我去码头了?”
“你这几次出去,回来鞋上都沾着水腥味,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嫲嫲管的也忒宽了!”
“说起来你和小姐都是我看着长大的,我知道你机灵,平时你给小姐出馊主意我也不拦着,只当你们无聊,可如今小姐婚事在即,若是传出什么闲话来,小姐该怎么办?老爷又会怎么看小姐?”嫲嫲一番苦口婆心的劝说,正巧被秋水听见了。
“阿诺,我还有些针线,你别去了!”秋水回到自己的闺房,忍不住啜泣了起来,那日进城她见到了目斜宽鼻的何安亮,早已心死如灰,只是想着还能与小船儿说几句知心话,才有些盼头,可如今盼头也没了!先生教导里的三纲五常,他还记得,算命先生说的家门不幸,她也记得,若是与小船儿往来,会传来不好的话,积毁销骨,她怎敢再越雷池!
只是秋水没想到,小船儿会变着法子来找她。
“卖小船儿咯~”
“谁啊!一直在门口叫。”一大清早,嫲嫲就被门口的叫唤声吵醒,气冲冲跑来开门。
“阿婆,买只小船儿给你孙子孙女玩吧!”
“我无儿无女,你少膈应我。”
“阿婆,我这家里还有老母病着,想着做些小手工赚点钱,你看这小船儿做得多精细啊!”
此刻天还未亮,嫲嫲见小船儿这么早就来卖东西,看着可怜,又想着小姐不开心,就买下来了,只是临走时她不忘叮嘱,“下次别来了!”
这一声声叫唤,传到了闺阁,当秋水收到小木船时,就知道是小船儿的东西。她将其握在手心,翻过面却发现里头还有些小字,“晨曦秋水落,船泊无依处。”
“莫不是让你早上去见他?”阿诺问道。
“是黄昏。”秋水便想着此事该了了,可总得给小船儿一个交代,于是她决定傍晚怎么也得去找小船儿。为此,她让阿诺支开了嫲嫲,独自一人来找小船儿。
但这一见,两人竟定了终生。
“我参加了院试,待我取得功名,便要回我家宅院,然后娶你进门。”
有了这许诺,秋水借口病了,拖着婚事不办,可那何安亮是个越得不到就越想着要的人,他见秋水推辞,想着她是嫌弃了自己,就想秋水父亲施压,后来又不知为何小船儿与秋水的事情传开了,说得最厉害的人就是小船儿的叔叔。
人言可畏,秋水红杏出墙的事终成了大家伙儿的谈资,秋水父亲原想着亲事黄了,正想将秋水赶出家门,若是如此秋水反倒解脱了!棵偏巧何安亮说:“我名声不好,她名声也不好,我们这就是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
看何安亮如此大度,秋水父亲就急着嫁女儿,但秋水心如磐石,整日握着剪子在枕头边,想着若是被逼急了,就死了干净。
另一边,她也盼着小船儿能取得功名,即便考不上,也能带她离开。
熬了大半年,终于等到放榜日,秋水的父亲原也想若是小船儿真能取得功名,倒也不失为好亲事,故而那天他也是坐立不安。
结果小船儿不仅中了秀才,还是案首,得知这个消息,秋水高兴得不得了,满心欢喜等着小船儿抬着八抬大轿来娶。
可就那天下午,何安亮以行贿罪名告了秋水的父亲,他见秋水父亲是个墙头草,一气之下就告了他,举家落难,秋水只能写信向小船儿求助。
后来,她得到一封回信,小船儿约她在码头边上细说。
那天她等到了半夜,风在江面上呼啸,天色渐暗,风吼叫得更厉害了,他们就像恶魔一样,占领了黑夜,秋水从未听过这种令人战栗的怒吼,她吓得哆嗦,却不敢离开。
没多久,她听见了铿锵有力的脚步声,但随后一双冰冷的手从身后扼住了她的喉咙,在她奄奄一息时,她听见对方说道:“我已经和高门嫡女结了亲,你以为我还会等你吗?”
秋水绝望的沉入水中,此后便没能在离开这冰冷的江底。
“你负了我,又杀了我,却能安然转生,喝了孟婆汤就什么也不记得了,独留我一个人忍受冰冷。”秋水化作了恶鬼,眼睛却含着泪,她望着小船儿澄澈的眼睛,怎么也想不到小船儿会杀她。
“我……”得知了前世的因果,小船儿心里压着块大石头,可是记忆继续翻涌着,当她感受到窒息的痛苦时,一道神光将其引入另一个世界。
她瞧见了土地公,又看见了一个老先生,正教她念三字经,之后她变见到了前世的叔叔。
“我如今拿了功名,你要是再说我是天煞孤星,就是对天子不敬。”小船儿堂堂正正坐于厅上,如今他可算翻身了,可他叔叔表面恭敬,背地里却串通了何安亮,给他安了个“私奔罪”,任其小船儿拼命解释,他还是被罚去功名,去了氏族祠堂中的名字,土地田产名为充公,实在是给了叔叔。
那天他人被绑到门板上,叔叔直喊他是克星是孤星,那天小船儿不死已是万幸。
待清醒时,他得知秋水投江自尽,一气之下便在家中井里投毒,眼见叔叔家的人都咽了气,爱的人死了,恨的人也死了,小船儿真成了孤星,他一瘸一拐的走到了井边,喝下了毒水。
“土地公,我知道你做过他的教书先生,别老是护着他。”秋水几次想动手,都被神光挡住。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真相,小船儿并未杀你。你不能投胎,也不是江水阻拦,而是你对小船儿的爱与恨阻拦了你,天地之大,只要你有一息魂魄就能投胎,何况你三魂七魄皆在,怎么投不了胎呢!”
“是你偏心。”
“我拦着你,不是因为小船儿,是想渡你。”
小船儿恍恍惚惚的醒来,这个梦又长又累,她扶着床边坐了起来,说道:“秋水,你去投胎吧!你的来生,我会补偿的。”
这承诺,一如当年我定不负你那样铿锵有力,秋水也曾怀疑过,那双扼杀她生命的手并不是小船儿的,小船儿的手布满了茧子,粗糙温暖厚实,而那双手光滑冰冷肥腻,怎么会是小船儿呢!
这些年,她在江底下,等着的似乎不是恨,只是等着小船儿记起这一切,只是等承诺罢了!